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六讲门德尔松和肖邦(中)
再来说肖邦(F.Chopin,1810--1849)。
很长时间,国内外出版的肖邦的传记颇多,大多关注的是他和乔治?桑的浪漫之情。而我国对他的宣传,大多在于他去国之前带走一只装满祖国泥土的银杯,去世时嘱托一定将自己的心脏运回祖国。肖邦被人们各取所需,肢解,分离......像一副扑克牌,被任意洗过牌后,你可以取出一张红桃三说这就是肖邦,你也可以取出一张梅花A说这才是肖邦。
确实,肖邦既有着甜美的升c小调圆舞曲(作品64-2)、宁静的降B小调夜曲(作品9-1),又有着慷慨激昂的A大调"军队"波兰舞曲(作品40-1)和雄浑豪壮的降.A大调"英雄"波罗乃兹(作品53)。如同一枚镍币有着不同的两面一样,我们当然可以在某一时刻突出一面。我们特别爱这样做。像买肉一样,今天红烧便想切一块五花肉,明天清炒就想切一块瘦肉。如肖邦这样敏感的艺术家,其实不止是镍币的两面。他要复杂得多。他的作品的蕴涵比本人更要复杂曲折得多。音乐,推而广之艺术,正如此才有着魅力,是不可解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们在这一讲的开头引用舒曼关于"肖邦的作品好比一门门隐藏在花丛里面的大炮"的话,几乎成为许多解释肖邦的说明书。将艺术作品比成武器,是我们在一段时间里特别爱说的话,所以舒曼的话特别对我们一些人的胃口。它成为一代人一代人的流行语汇。事实上,沙皇一直在欣赏、拉拢着肖邦,在肖邦童年的时候赠送他钻石戒指,在肖邦后期还授予他"俄皇陛下首席钢琴家"的职位和称号。肖邦的作品不可能是门门大炮。舒曼和我们都夸张了肖邦和音乐自身。
说出一种花的颜色,是可笑的,因为一种花绝对不是一种颜色。说出一朵花的颜色,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一朵花的颜色是纯粹的一种色彩,即便是一种白,还分月白、奶白、绿白、黄白、牙白......只能说它主要的色彩罢了。那么,肖邦的主要色彩是什么?革命?激昂?缠绵?温柔?忧郁如水?优美似画?温情如梦?在我看来,肖邦主要是以他的优美之中略带二种沉思、伤感和梦幻色彩。优美,和门德尔松走在一个同心圆上,和门德尔松明显不一样的是感伤,使得他的圆的半径比门德尔松的无形中在扩大,而这恰恰是浪漫主义的特征之一。
肖邦的优美,不是绚烂之极的一天云锦,更不是甜甜蜜蜜的无穷无尽的耳边絮语;他不是华托式的豪华的美,也不是瓦格纳气势磅礴的美,他是一种薄雾笼罩或晨曦初露的田园的美,是一种月光融融或细雨淅沥的夜色的美。这一点,和门德尔松的优美也不尽相同,他没有门德尔松优美中那样的清澈和贵族气息,他的优美是风雨之后的朦胧和沉郁。
肖邦的沉思,并不深刻,这倒不仅因为他只爱读伏尔泰,不大读别的着作。这是他的天性。他命中注定不是那种高歌击筑、碧血蓝天、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勇士,他做不出拜伦、裴多非高扬起战旗冲锋在刀光剑影之中的举动。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他说过:在这样的战斗中,他能做的是当一名鼓手。他也缺乏贝多芬对于命运刻骨铭心的思考。他没有贝多芬宽阔的大脑门。但是,他比门德尔松多了一份来自对自己祖国和对自身情感的思索和关注,这是一种门德尔松所不具有的血浓于水的思索和关沣。
肖邦的伤感和梦幻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是门德尔松更不具有的。有些作品,他把对祖国和爱人的情感融合在他的旋律中,但有许多作品,他独对的是他的爱人,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具有民谣式的自我吟唱和倾诉感。他并不过多宣泄自己个人的痛苦,而只化为一种略带伤感的苦橄榄,轻轻地品味,缓缓地飘曳,幽幽地蔓延。而且,他把它融化进他的梦幻之中,使得那梦幻不那么轻飘,像在一片种满苦艾的草地中,撒上星星点点的蓝色的勿忘我和金色的矢车菊的小花。
丰子恺先生早在60多年前说过这样一句话:"Chopin一词的发音,其本身似乎有优美之感,听起来不比Beethoven那样的尊严而可怕。"这话说得极有趣。或许人的名字真带有某种性格的色彩和宿命的影子?无论怎么说,丰先生这话让人听起来新奇而有同感,是颇值得思味的。
1831年,肖邦来到巴黎,那一年,他不到21岁。除了短暂的旅行,他大部分的时间生活在巴黎并最后死在巴黎。他在巴黎19年,是他全部生命的近一半。一个祖国沦陷风雨漂泊的流亡者,而且又是一个那样敏感的艺术家,只身一人在巴黎那么长时问,日子并不好过,心情并不轻松。那里不是自己的家,他为什么一直呆到死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又是靠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在异国他乡浮萍般无根飘荡了整整半生?
音乐?爱情?坚定的对祖国的忠诚?
肖邦并不复杂的短短一生,给我们留下的却不是一串单纯简单的音符。
当然,我们可以说,1837年,肖邦断然拒绝俄国驻法大使代表沙皇授予他的"沙皇陛下首席钢琴家"的职位和称号。当大使说他得此殊荣是因为他没有参加1830年的华沙起义,他更是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参加华沙起义,是因为我当时太年轻,但是我的心是同样和起义者在一起的!"而他和里平斯基的关系,也表明了这种爱国之情。里平斯基是波兰的小提琴家,号称"波兰的帕格尼尼",到巴黎怕得罪沙皇而拒绝为波兰侨民演出,肖邦愤然和他断绝了友谊。肖邦的骨头够硬的,颇像贝多芬。
同样,我们也可以说,肖邦为了渴望进入上流社会,为了涉足沙龙,为了在巴黎扎下根,表现了他软弱的一面。他不得不去小心装扮修饰自己,去为那些贵族尤其是贵妇人演奏。他很快就学会了和上流社会一样考究的穿戴,出门总不忘戴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甚至从不忽略佩戴的领带、手持的手杖,哪怕在商店里买珠宝首饰,也要考虑和衣着的颜色、款式相适配,而精心挑选,犹如选择一曲最优美的装饰音符。肖邦简直又成了一个纨绔子弟,颇像急于进入上流社会的于连。
其实,我们同样还可以这样说,肖邦自己开始很反感充满污浊和血腥的巴黎,所有这一切,他并不情愿,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自己说过:"巴黎这里有最辉煌的奢侈、有最下等的卑污、有最伟大的慈悲、有最大罪恶;每一个行动和言语和花柳有关;喊声、叫嚣、隆隆声和污秽多到不可想像的程度,使你在这个天堂里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不知所措只是暂短一时的,肖邦很快便进入上流社会。因为他需要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也需要他。保罗?朗多尔米在他的《西方音乐史》中这样说肖邦:"自从他涉足沙龙,加人上流社会之后,他就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了。上流社会的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和兴趣欢迎他,他既表现出一个杰出的演奏家,又是一位高雅的作曲家和富有魅力的波兰人,天生具有一切优雅的仪态,才气横溢,有着在最文明的社会中熏陶出来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在这个社会中,他毫不费力地赢得了成功。肖邦很快就成为巴黎当时最为人所崇尚的时髦人物之一。"人要改造环境,环境同时也要改造人,鲜花为了在沙漠中生存,便无可奈何地要把自己的叶先变成刺。说到底,肖邦不是一个革命家,他只是一个音乐家。
说肖邦很快就堕入上流社会,毫不费力地赢得了成功,这话带有明显的贬义和不恭,就像肖邦快要去世时屠格涅夫说他:"欧洲有五十多个伯爵夫人愿意把临死的肖邦抱在怀中"一样,含有嘲讽。一个流亡者,自己的祖国在他刚到巴黎的那一年便被俄国占领,而巴黎那时刚刚推翻了专制君主,洋溢着的民主和自由气氛,正适合他音乐艺术的发展。这两个环境的明显对比,以及遥遥的相距,不能不撕扯着他本来就敏感而神经质的心。渴望成功,思念祖国,倾心艺术,痴迷爱情,恋慕虚荣,憎恶堕落......肖邦的内心世界,是一个矛盾的织体。他到巴黎的时候,不过才21岁。他不过是一个穷教书匠的儿子。矛盾、彷徨、一时的软弱,都是极正常的,不正常的倒是我们爱把肖邦孱弱而被病魔一直缠身失血的脸,涂抹成一副红光焕发的关公。
肖邦和女人的关系,一直是肖邦研究者的一个多世纪以来不断的话题。毋庸置疑,肖邦和女人的关系,不仅影响着他的音乐,同时影响着他的生命。
据我查阅的资料,肖邦短短39年的生涯,和四个女人有过关系。每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都留下并不很浅的痕迹。而且,他都留有乐曲给各位女子。研究肖邦和这四个女人的关系,的确不是猎奇,而是打开进入肖邦音乐世界的一把钥匙。
肖邦爱上的第一个女人,是康斯坦奇娅。1829年的夏天,他们俩人同为华沙音乐学校的学生,同是19岁,一同跌进爱河。第二年,肖邦就离开了波兰。分别,对恋人来说从来都是一场考验,更何况是在动乱年代的分别。这样的考验结果,无外乎不是将距离和思念更深地刻进爱的年轮里,就是爱因时间和距离的拉长而渐渐疏远、稀释、淡忘。初恋,常常就是这样的一枚无花果。肖邦同样在劫难逃。虽然,临分手时,他们信誓旦旦,肖邦甚至说我如果死了,骨灰也要撒在你的脚下......但事实上分别不久,他们便劳燕分飞,各栖新枝了。别光责怪康斯坦奇娅的绝情,艺术家的爱情往往是浪漫而多为一次性的。我不想过多责怪谁是谁非,这一次昙花一现的爱情,给肖邦没有太大的打击,相反却使他创作出他一生仅有的两部钢琴协奏曲。无论是E小调第一,还是F小调第二协奏曲,都是那么甜美迷人,流水清澈、珍珠晶盈的钢琴声,让你想到月下的情思、真挚的倾诉和朦胧的梦幻。它不含丝毫的杂质,纯净得那么透明,这是只有初恋才能涌现出来的心音。这是肖邦以后成熟的作品再不会拥有的旋律。
肖邦爱上的第二个女人,叫玛利娅。这是1835年6月发生的事。玛利娅比肖邦小9岁,小时候,肖邦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姑娘,眼下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了。只是这一场爱情太像一出流行的通俗肥皂剧,女的家世贵族,门不当户不对,一个回合没有打下,爱情的肥皂泡就破灭了。虽然肖邦献给人家一首A大调圆舞曲,不过,在我看来,这首曲子无法和献给康斯坦奇娅的那两首协奏曲相媲美。想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无论肖邦,还是玛利娅不过是一次邂逅相逢中产生的爱情,他们谁也没有付出那么深、那么多。艺术不过是心灵的延伸;音乐不过是心灵的回声;趟过浅浅一道小河式的爱,溅起的自然不会惊涛拍岸,而只能是几圈涟漪。
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是旷世持久的一场马拉松式的爱,长达10年之久。该如何评价这一场爱情呢?乔治?桑年长于肖邦6岁,一开始就担当了"仁慈的大姐姐"的角色,爱的角色就发生了偏移,便命中注定这场爱可以爱得花团锦簇、如火如荼,却不能坚持到底?还是因为乔治?桑的孩子从中作怪导致爱的破裂?或者真如人们说的那样乔治?桑是个多夫主义者,刺激了肖邦?抑或是因为他们俩人性格反差太大,肖邦是女性的,而乔治?桑则是男性的,不说别的,就是抽烟,肖邦不抽,而乔治?桑不仅抽而且抽得极凶,就让两人越来越相互难以忍受?......爱情,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走路鞋子硌不硌脚,只有脚自己知道,别人的评判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据说,1848年肖邦的最后一场音乐会,和1849年肖邦临终前,乔治?桑曾经去看望过肖邦,都被阻拦了。这只是传说,是太带有戏剧性的传奇色彩了。无论他们两人当时和事后究竟如何,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即使这两次他们会了面,又将如何呢?事情只要是过去了,无论对于大到国家,还是小到个人,都是历史,是翻过一页的书,而难重新再翻过来,重新更改、修饰或润滑了。人生的一次性,必然导致爱情的覆水难收。10年,人的一生没有几个10年好过,轻易地将10年筑起的爱打碎,这对于肖邦当然是致命的打击。说肖邦是死于肺病,其实并不那么确切,这次的打击也是他的死因之一,或者说这次打击加速了他的死亡。这就是爱的力量,或者说爱对于太沉浸、太看重于爱的人的力量。从1837年到1847年,肖邦和乔治?桑10年的爱结束后,不到两年,肖邦就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