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三讲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下)
我是非常爱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可以说百听不厌。有好事者把德沃夏克的这部交响曲同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并列为世界六大交响曲之六。美国人对德沃夏克一直特别有感情,德沃夏克去世的时候,美国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怀念他的文章,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写了文章。90年代,美国音乐评论家古尔丁评出世界古典作曲家前50名的排行榜,将德沃夏克排在第12名,比斯美塔那还要靠前(斯美塔那被他排在第45名),当然,这只是他一家之见,带有游戏和商业色彩,不足为训,但起码可以看出德沃夏克在一般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了。提起德沃夏克的这部《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古尔丁认为只有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第一乐章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可以与之媲美,他甚至说:"不能够享受它简直是一种耻辱。"而最令人瞩目的就是1969年阿波罗载人火箭登上月球时带着极具象征意义的音乐,就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这大概是几乎所有音乐家都未曾赢得过的最高赞赏了。
没错,它是值得赢得这样的赞赏的,它是最能够代表德沃夏克音乐风格和品格的作品了。如果没有听过,真的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无论什么时候听它,它都会让我们感动,让我们听出浓郁的乡愁,那种乡愁因德沃夏克而变得那样的美,美得成为了一种艺术。有一种我们古老中国传统中"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想念童年时家乡撩人心头温馨湿润的情景;或是一种"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家乡给予我们那牵惹心魂拂拭不去的动人情怀;或是一种"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刻骨铭心的对家乡的怀念心绪......
德沃夏克的权威评论家、《德沃夏克传》的作者奥塔卡'希渥莱克这样评价这一段慢板乐章:"简直优美绝伦,在一切交响乐的慢板乐章中,这是最动人的一个。"他还说:"另一方面(这是很重要的)蕴蓄着他自身的对波希米亚家乡的怀念。"他同时列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说明他这一点重要的分析:德沃夏克的一个叫斐雪的学生把这段慢板乐章的一部分改编成一首独唱曲《回家去》,曾风靡美国,以致被人们误认为这首独唱真的就是美国的古老民歌,是被德沃夏克借用到他的交响乐里了(大概真因为如此,以后关于德沃夏克这部交响曲到底是多少来自波希米亚多少来自美国黑人灵歌,一直争论不休。倒弄得真假难辨了)。回家去!这样简捷却明确地诠释德沃夏克这一段慢板乐章,提炼得太准确了。这一段慢板乐章,的确让人怀乡,不能不让人从心底涌出渴望回家的情感(我听过今年特地到我们中国来演奏的肯尼金的现代萨克斯曲"Going home",应该说不错,但和德沃夏克这段慢板相比,那种回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肯尼金是一种失去家乡渴望回家却找不到家乡的感觉,而德沃夏克回家却是家乡就在梦中就在心头就在眼前就在脚下的结实感觉)。
听这段乐章,家乡须眉毕现,近在咫尺,含温带热,可触可摸听这段乐章,最好是人在天涯,家乡遥远,万水千山,雁阵摇曳......
听这段乐章,最好是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月明星稀,夜空迷茫......
那种感觉真是能够让人柔肠寸断,让你觉得语言真是笨拙得无法描述而只有音乐才具有魅力,不再会有任何的隔阂,而能够在顷刻之问迅速地接通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人的心。
德沃夏克一定是个怀旧感很浓的人。没有如此浓重而刻骨怀念故乡的感情,德沃夏克不会写出这样感人的乐章。有时,我会想,文字可以骗人,没有文字的音乐不会骗人。音乐是音乐家的灵魂。亚里士多德说:"灵魂本身就可以是一支乐调。"这话说得没错。
德沃夏克的任何一支曲子都动听迷人,他师承的是勃拉姆斯那种古典主义的法则,又加上捷克民族浓郁的特色,让他的音乐老少咸宜,所谓既能庙堂叫好,群众也能够鼓掌,不见得只是专家少数人才可以领略得了的稀罕物。特别是他的旋律总是那样的优美,光滑得如同没有一点皱褶的丝绸,轻轻地抚摸着你被岁月和世俗磨蚀得已经变得粗糙的心情,缠绕在你已经荆棘丛生的灵魂深处。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动人旋律,是内向而矜持的勃拉姆斯少有的,面对波希米亚的一切故人故情,学生比老师更情不自禁地掘开了情感的堤坝,任它水漫金山湿润了每一棵树木和每一株小草。
也许是因为《自新大陆》太有名了,以至把德沃夏克其他许多好听的作品压了下去,我们只要一提德沃夏克就说《自新大陆》。其实,德沃夏克好听的作品还有许多。他早期的室内乐是秉承着勃拉姆斯的传统的,只不过比勃拉姆斯更民间化,更情感化,也就更动听。他在80年代创作的《圣母悼歌》和《D大调交响曲》、《D小调交响曲》也让他蜚声海外。在美国时期,他谱写了《牛津音乐史》中最受称赞的钢琴与小提琴的G大调小奏鸣曲,《牛津音乐史》说:"这部小奏鸣曲使他1880年略带勃拉姆斯风格的F大调奏鸣曲黯然失色。"从美国回国的90年代,住在维所卡村里,他还写出了他重要的许多作品,其中包括《水仙女》、《阿尔密达》和《降8大调四重奏》,其中歌剧《水仙女》公演时受到的热烈欢迎的程度,不亚于斯美塔那的《被出卖的新嫁娘》。
在这里,我想特别说一下他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这是德沃夏克自己非常钟爱的一部作品,在把它交给出版商的时候,他特意嘱咐不允许任何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在演奏它时有一点修、 改。这是他旅居美国时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怀乡的感情和《自、新大陆》同出一辙。当他回到达维所卡村,他立刻把那首8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最后乐章修改了,让那乐章洋溢起重返故乡的欢欣,他要让自己这份心情尽情地释放出来。
这确实是一部可以和《自新大陆》媲美、可以相互交错来听的作品。世界上任何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几乎都演奏过它。如果让我来推荐的话,听杜普蕾(J.Du Pri,1987)和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德沃夏克这首B大调大提琴协奏曲,当是最佳逆蛋择。
杜普蕾演奏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真是无人司以比拟。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那种回旋不已的情思,那种对生与死对情与爱的向往与失望,不是有过亲身的感受,不是经历了'人生况味和世事沧桑变化的女人,是拉不出这样的水平和韵味来的。特别德沃夏克在谱写这首曲子的时候,得知他的梦中情人--妻子的妹妹约瑟菲娜去世的消息,而在第二乐章中特别加进约瑟菲娜平常最爱听的一支曲子的旋律,使得这首协奏曲更加缠绵悱侧,凄婉动人,让杜普蕾演绎得格外动人。这位1972年因为病痛的折磨不得不离开了乐坛,于1987年去世的英国女大提琴家,在我看来是迄今演奏德沃夏克这首大提琴协奏曲最好的人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最适合她,好像是专门量体裁衣独独为她创作的一样,让杜普蕾通过它来演绎这种感情,天造地设一般,真是最默契不过的。想想她只活了42岁便被癌症夺去了生命,惨烈的病痛之中还有更为惨烈的丈夫的背叛,心神俱焚,万念俱灰,都倾诉给了她的大提琴。尤其是看过以她生平改编的电影《狂恋大提琴》之后,再来听她的演奏,眼前总是拂拭不去一个42岁女人的凄怆的身影,她所有无法诉说的心声,德沃夏克似乎有着先见之明似的都替她娓娓不尽地道出。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和杜普蕾略有不同,听出的不是杜普蕾的那种心底的惨痛,忧郁难解的情结,或对生死情爱的呼号,听出的更多的是那种看惯了春秋演义之后的豁达和沉思。那是一种风雨过后的感觉,虽有落叶萧萧,落花缤纷,却也有一阵清凉和寥阔霜天的静寂。一切纵使都已经过去,眼前面目皆非,却一样别有风景。他的演奏苍凉而有节制,声声滴落在心里,像是从树的高高枝头滴落下来落人湖中,荡起清澈的涟漪,一圈圈缓缓而轻轻地扩散开去,绵绵不尽,让人充满感慨和喟叹。为什 么?像杜普蕾那种为生死为情爱为怅惘的周忆?说不清,罗斯特罗波维奇让你的心里沉甸甸的,醇厚的后劲久久散不去。如果说,杜普蕾通过大提琴和她的全身心融为一体,将自己的心底秘密宣泄得淋漓尽致;那么,罗斯特罗波维奇则通过大提琴将自己的感悟有章节地写进书中,将自己的感情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述说给孩子听。听杜普蕾罗斯特罗波维奇的演奏,像是看见了德沃夏克内心的两个侧面。音乐,只有音乐才可以进入言不可及之处。
如果我们来比较一下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会发现尽管斯美塔那被称为"捷克的音乐之父",但德沃夏克音乐中的捷克味道要比斯美塔那更浓更地道。
从音乐语言的继承关系来看,无疑,斯美塔那的老师是李斯特,德沃夏克的老师是勃拉姆斯,德奥传统影响是一样的,不过流派不一样罢了。但我们总是能够从德沃夏克那里听到更多来自波希米亚的信息,捷克民族那种柔弱细腻善感多情的那一面,被德沃夏克更好地表达着。总是有那样的一种感觉,斯美塔那是穿着西装革履,漫步在伏尔塔瓦河畔,而德沃夏克则是穿着波希米亚的民族服装,在泥土飞扬阳光飞迸的乡间土场上拉响了他独有的大提琴。
听德沃夏克,比听斯美塔那更能够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感动,总会有一种泪水一般湿润而晶莹的东西打湿我们的心。这原因到底来自何处?是因为德沃夏克比斯美塔那更钟情捷克民族的民间音乐?还是因为德沃夏克的个人质朴单纯的性格就比天生革命者形象更容易将音乐渲染成一幅山青水绿的画,而不是张扬成一面迎风飘扬的旗?或是因为德沃夏克从小说的就是捷克母语,而斯美塔那从小讲德语,是在成年之后才学会的母语,致使对本土的文化认同就有明显的差别?
有人说:"斯美塔那很少用真正的民间旋律,但时而欢快,时而感伤的音乐具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捷克气息。"
有人说:"德沃夏克似乎是从'内部'为管弦乐写作,这是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都没有做到的;他是少数当过乐队演奏员的作曲家之一(他是中提琴手);尽管他的两套《斯拉夫舞曲》(1878和1887)以及一套十首《传奇》最初写为钢琴二重奏,他的管弦乐感觉却是与生俱来的。"
也许,这些说法都可供我们参考,来分析他们的不同。
在我看来,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原因,是斯美塔那注重的是宏大叙事,在他的《我的祖国》,他专拣历史中那些非凡的人物和地点,来构制他的音响的宏伟城堡,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而德'
沃夏克则专注感情与灵魂的一隅,同样是爱国的情怀,他只是把它浓缩为游子归家这样一点上,小是小了些,却和普通人的感情拉近了,沾衣欲湿,扑面微寒,那样的肌肤相亲。因此,尽管德沃夏克的音乐不如斯美塔那的音乐更富于戏剧性(他的《水仙女》虽然赢得了和斯美塔那一样的欢迎,毕竟不如斯美塔那),但他的音乐更朴素自然,温暖清新。
我对德沃夏克更是感到亲切宜人,也更加向往。记得那一年到捷克,刚到布拉格,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希望能够到德沃夏克的故乡看看。终于来到了他的家乡尼拉霍柴维斯,远远就看见了他出生的那一幢红色屋顶白色围墙二层的小楼,门前不远,伏尔塔瓦河从布拉格一直蜿蜒流到这里,房子的右前方是圣.安琪尔教堂,他就是那里受洗并起的德沃夏克这个名字的。房子的旁边一片茵茵的草坪,很是轩豁空阔,草坪紧连着就是五彩斑斓的森
林和草原,那是属于他的波希米亚森林和草原。虽然是深秋季节,树叶和草还是那样的绿,绿得有点春天茸茸的感觉,刚刚浇过一场细雨,草尖上还顶着透明的雨珠,含泪带啼般楚楚动人。望着那片蓊郁的森林和茵茵的草原,我就明白了德沃夏克的音乐里为什么有着那样感人的力量了。他就是在这里长大,沐浴着这里的清风阳光,呼吸着这里的花香和空气,这里的一切,是德沃夏克成长的背景,是德沃夏克音乐的氛围,是德沃夏克生命的气息。 站在他的故居前,望着门前的墙上德沃夏克头像的浮雕,我在想,一个并不大的国家,一下子出现了德沃夏克、斯美塔那?还应该再加上亚纳切克(L.Janacke,1854--1892,是德沃夏克真诚的学生)这样三位驰名世界的音乐家,实在是奇迹,也实在值得让人尊敬。从年龄来算,亚纳切克比德沃夏克小13岁,德沃夏克比斯美塔那小17岁,相差得都不算大,却阶梯状构成了捷克音乐的三代,说明那个时期捷克音乐发展的迅速,确实是一浪推向一浪,激荡起层层叠叠的雪浪花,方才前后呼应,彼此照应,衔接得如此密切,映照得如此辉煌,谱写下捷克音乐史上最夺目的篇章。一个国家,能够在同一个时期一下子涌现出三位世界级的音乐家,实在是为这个国家壮威,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奇迹。
德沃夏克《自新大陆》那种浓郁而甜美醉人的乡愁,斯美塔那《伏尔塔瓦河》那种对祖国充溢于胸的深切感情,亚纳切克对爱情的执着,对民间音乐的热爱,和他坐在森林小木屋里写下的森林景色的《狡猾的小狐狸》那种对大自然浓厚的兴趣和童心,一下子都纷至沓来。就像做梦一样,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一天,真的来到了他们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对他们的音乐、对这片土地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仿佛对这里的一些景色有些熟悉,仿佛在他的音乐里都似曾见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