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二讲柴可夫斯基和强力集团(下)
也许,明白这样的一点,我们才能多少能够理解一些柴可夫斯基音乐中的俄罗斯性,也才会多少明白一些为什么在我们中国那么多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新生代对柴可夫斯基不那么感兴趣了),对柴可夫斯基那样一往情深,一听就找到了息息相通
的共鸣。因为在我们一次次的政治动荡中,我们的知识分子不正是也一样是犹豫不决地摇摇晃晃地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气中、在痛哭流涕的检讨中、在感恩戴德的平反中......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吗?这是深藏在柴可夫斯基音乐里的俄罗斯气息,也是渗入我们骨髓里的民族性格。柴可夫斯基才不仅独属于俄罗斯的音乐,也和我们一拍即合。
所以,斯特拉文斯基(1.Stravinsky,1882-1971)虽然是柴可夫斯基的反对派"强力集团"五人之一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的学生,却没有站在他的老师的立场上,而公允地评价柴可夫斯基:"他是我们之中最俄罗斯的","他是极度俄罗斯化的。他的音乐之属于俄罗斯就如同普希金的诗和格林卡的歌曲一样无误"。
当时,在俄罗斯对柴可夫斯基最为充满敌意的,大概就是聚集在彼得堡的"强力集团"了。这是因为他们最针锋相对反对的所谓莫斯科乐派的鲁宾斯坦教授(N.G.Rubinstein,1835--1881),居然把柴可夫斯基请到他的音乐学院去教授音乐,就如同爱屋及乌一样,他们对柴可夫斯基便也就恨屋及乌了。
"强力集团"追求的是民族化、本土化,他们对西方那套恨之入骨。"强力集团"的五人之一鲍罗丁当时就责骂俄罗斯这样的音乐家和麻木不仁的俄罗斯人只是西方音乐的消费者,仅仅是把西方的音乐产品的样式照搬到俄国来,更是把消费者变成生产者而已。他大声疾呼:"我们可以自给自足!"很显然,他所责骂的人中,包括鲁宾斯坦和柴可夫斯基。
"强力集团"是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之交成立的一个音乐创作团体,由巴拉基耶夫为领袖,居伊、鲍罗丁、穆索尔斯基和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组成。他们扛起的是俄罗斯音乐之父--格林卡的大旗,主张民族主义,以为只有自己的才是真正属于俄罗斯民族的音乐。其实,他们的矛盾有些类如我们今天恪守传统的本土派和学到洋手艺的海归派之间的矛盾,任何一个开放的时代,在振兴本民族无论是实业还是艺术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样类似的矛盾冲突。
"强力集团"的彼得堡乐派与包括柴可夫斯基以及鲁宾斯坦兄弟在内的莫斯科乐派之间的矛盾,在于他们对民族化的理解以及美学追求不尽相同,其中原因之一是因为直接影响着他们音乐的文学背景也就是各自的文学积淀和营养不同。如果说,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柴可夫斯基的文学导师,普希金指引着格林卡,那么,遵从格林卡遗愿的"强力集团"则是在果戈里影响下长大的一代。
我们来稍微近距离看一看"强力集团"。
这是一群并没有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业余音乐爱好者(这一点和柴可夫斯基完全不同),完全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情而敢想敢干,他们互相鼓吹激励着认为彼此都是天才,而拒绝学院式的正规学习,认为那根本没必要,他们的水平足够用了。他们当中惟一一个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就是巴拉基耶夫(M.Balakirev,1837-1910),他很早就立志发掘俄罗斯的民间音乐,走格林卡未走完的道路。在21岁的时候,他就根据俄罗斯的民歌谱写了《三首俄罗斯民歌主题序曲》,26岁写下民歌味道很浓的《格鲁吉亚之歌》,29岁发现并纪录下《伏尔加船夫曲》,由此整理出版了包含40首曲子的《俄罗斯民歌集》。巴拉基耶夫在音乐创作上的贡献并不那么显着,他的作用,在于他继承了格林卡的遗风,极力张扬俄罗斯民歌那美妙的旋律,
他重新发现了在俄罗斯那些宗教歌曲和民歌的价值,它们完全有着可以和欧洲音乐相抗衡的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致力于歌曲创作,他那富有巴拉基耶夫风格的歌曲旋律,对俄罗斯音乐的影响很深。巴拉基耶夫的另一个作用,他是"强力集团"的灵魂。他指导了那些业余音乐家的创作,并起到了组织的作用,让"强力集团"在创立俄罗斯民族音乐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居伊(C.cui,1835--1918)是他们之间活得最久的一位,他活到了十月革命之后,但他是"强力集团"里影响最小的一位。他是一位陆军中将,写过10部歌剧,还有几部交响曲和叫做《万花筒》的小品。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很少能够听到他的这些作品了,说起这些作品,有些像是出土文物一样的感觉。
鲍罗丁(A.Borodin,1833--1887)是一位化学家,取得过博士学位,着有化学专着。他有2部交响曲、2部四重奏、一部歌剧,其中最有名的作品是交响音画《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现在仍然经常被演奏。在这段并不长的音乐中,最迷人的是管弦乐,舒缓而悠扬,天苍苍,野茫茫,草原衰草连天,驼铃飘荡,能够听得出他是将俄罗斯的民歌和东方的旋律集合起来,像是为我们端出一盘带有东方色调的俄式风味沙拉。
穆索尔斯基(M.'Mussorgsky,1839---1881)是一位退伍军人(是为了参加"强力集团"的活动而毅然退役),终生酗酒成性,在音乐家中,大概只有西贝柳斯的酒量能够和他相比。只是虽然一样是喝酒,西贝柳斯活到了92岁,而他只活到42岁。穆索尔斯基是"强力集团"中的一个例外的天才,他的音乐非常值得一听。,他的作品有我们最熟悉的《展览会上的图画》(钢琴组曲,后被拉威尔改编成管弦乐组曲,非常流行)、《荒山之夜》、独唱歌曲《跳蚤之歌》。每一部作品都是那样非同凡响。
穆索尔斯基在35岁时创作的《展览会上的图画》,是最值得一听的作品了,嘹亮的号声一响,会让你的心里一震,长笛的悠扬之后,弦乐如一片群蜂透明的翅膀轻轻地掠过芬芳的花丛,就让你无所适从地醉倒在他芬芳的音乐里了。他将对绘画的感受演绎成了自己独特的音乐语言,以散文式的方式带领我们徜徉在这样缤纷的花丛中。听陨了柴可夫斯基,听这部作品,会让我们耳目一新,有时,那种起伏跳跃着犹如阳光斑点在波光潋滟溪流上面闪烁的感觉,是有些感伤得腻人、润滑得可人的柴可夫斯基不能够给予我们的。如果以绘画做比喻,穆索尔斯基已经不是如列宾一样给我们只画那种写实味道很浓的油画了,而是有点印象派点彩画作的味道,兴之所致,随意挥洒。
穆索尔斯基还有一首小品:管弦乐序曲《莫斯科的黎明》,虽然很少上演,也是非常值得一听的作品。他把莫斯科的黎明用他无与伦比的音乐演绎成了一幅莫奈一般扑朔迷离的风景油画,明灭之间的光感,朦胧中的瞬息万变,妩媚里的汁水四溢,格外丰沛迷人。
在"强力集团"里,除了张扬浓郁的俄罗斯风味,大概只有穆索尔斯基最具有独创性和现代性了,对于后代的影响超越了他自身。在这一点上,连柴可夫斯基都远远赶不上他。他直接影响了德彪西和拉威尔,可以说是他开印象派音乐之先河。他对于一个世纪之后出现的摇滚音乐的影响,更是他自己都会始料未及的。奇怪得很,许多摇滚乐队都对穆索尔斯基感兴趣,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老艺术摇滚乐队"E.L.P"和"橙红色的梦"(Tangerine Dream),都不约而同对穆索尔斯基的《展览会上的图画》感上了兴趣。也许,穆索尔斯基不安分的音乐里和摇滚暗暗合拍,也说明古典音乐和摇滚不是非得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冥河。"橙红色的梦"在他们专辑里第一支曲子就用电子乐将《展览会上的图画》的序曲兴致勃勃自娱自乐地作为自己的开场白;"E.L.P"则干脆把《展览会上的图画》用摇滚的方式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完整地演奏了一遍。
海军上尉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N.Rimsky-Korsakov,1844-1908),虽也是自学成才,却是"强力集团"中最有理论修养
和成就的一位,他后来成为了彼得堡音乐学院专门教授实用作曲和配器法的教授,他的学生中就有以后的现代派大师斯特拉文斯基和格拉祖诺夫(A.Glazunov,1865--1936),而西贝柳斯当初也想慕名拜他为师,可惜还未能如愿。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一生创作丰厚,大概是"强力集团"中收获最多的一位了。光歌剧就有20部,管弦乐也有20部,他在歌剧《萨达阔》中的《印度客人之歌》、在歌剧《萨丹王的故事》中的《野蜂飞舞》,已经成为现在音乐会上长演不衰的必备曲目。当然,他最有名的还得数进行曲《天方夜谭》,这确实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尽管刻薄的德彪西说它"与其说是东方,不如说是百货商场。"但令人眼花缭乱的配器,东方热情中含有冷峻色调的旋律,还是足以目眩神夺的。
这部根据《一千零一夜》改编的交响曲,我们现在可以经常听到,它大概是音乐作品中最富于东方色彩的了。颇为奇怪的是,我们东方人如今写出的音乐往往倒不具有这样东方的色彩,而一个俄罗斯人却能够仅仅凭着他丰富的想像和奇异的配器与和声,倒让我们对我们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方色彩重新认识。在听《天方夜谭》的时候,完全可以抛开《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情景,随他的音乐尽情想像,常常使我们倒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一种异国情调会随着音乐弥散开来,浸润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特别是每个乐章竖琴映衬下出现的独奏小提琴,不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位叫做舍赫拉查达的美丽姑娘,倒像是个丰姿绰约的领航员,引领我们漫游梦幻般神奇的海上世界:云淡风轻,炽烈的阳光在海面腾挪跳跃,温暖海水如同丰满女人弹性十足的怀抱;风飘来,浪打来,大海柔媚得仿佛风情万种风骚的女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恣肆鞭打着大海,又将大海翻滚成阴郁冷峻有股虐待狂的冷美人......小提琴和乐队翻江倒海的配合,真是跌宕得惊心动魄,美妙得无与伦比。小提琴和乐队就如同海面上的风和浪的起伏,空气里枝与叶的摇动一样,连接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气韵悠长,那样云雨相从,潇洒自如。这样的音乐,只要小提琴一响,就那样富有挑逗性,撩拨得你兴味盎然,最能够让人想入非非,美丽得犹如一匹漂亮的丝绸,可以尽情地随风飘舞,又可以随意剪裁披在任何一个听众的身上或肩上,托起我们袅娜的身姿,在他的音乐里款款地飞翔,一醉一陶然,甚至醍醐灌顶。
实际上,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为我们所营造的东方氛围,用的却是地道的俄罗斯旋律,桃李嫁接一般,暗度陈仓,倒捣出另一番
风味。他就像是一位天才的魔术师,调和的色彩和变幻的味道,都是那样的让人受用,让人开心开胃。他的音乐所具有的文学描绘性,大概是其他音乐家都无法与之比肩。同他的伙伴穆索尔斯基不大一样,穆索尔斯基的旋律是画家手中的调色盘,他可以为我们泼洒或点彩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的旋律则如同作家手中的笔,他的旋律有了我们遣词造句的功能,甚至比一般的比喻或通感之类更能够在我们的眼前扑满花开一般缤纷的想像,尽管他有些故意挥洒他擅长的华丽辞藻。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告诉我们《一千零一夜》的神话故事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去讲,传统文学的长袍虽然好却显得旧了些,而音乐显示了目夺神迷的特殊魅力。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穆索尔斯基也好,还是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也好,他们的音乐比起柴可夫斯基来,美则美矣,却都缺乏真挚而深厚的感情力量。柴可夫斯基发自内心深处的感隋,即使有些显得泛滥而有些哕嗦甚至有些自虐,但流淌在音乐之中真挚的感情毕竟最能够打动人。如果把他们和柴可夫斯基进行比较,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我们能够听到人的心跳,血液的奔突,而穆索尔斯基和里姆斯基一科萨柯夫的音乐在我们的眼前矗立起的是美妙而色彩斑斓的建筑,而且是那种西班牙建筑师高迪设计的华美而溢彩流光、只是为了展览而不适合人居住的建筑。那是一个别样的艺术的世界,却缺少了一点烟火气。但是,我们不要非此即彼,即使柴可夫斯基和"强力集团"彼此的美学追求和音乐素养以及创作能力不尽相同,但他们一起创造了19世纪后期俄罗斯音乐的辉煌,却是阴阳互补的,是有目共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