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韦伯和舒伯特(下)
如果说韦伯的《邀舞》出现在假面舞会上,人的真脸还没有完全露出,舒伯特的《冬之旅》和《美丽的磨坊姑娘》,则是完全露出了自己痛苦甚至是挂满泪珠的脸庞。虽然舒伯特走的不是贝多芬的道路,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抗衡着那个黑暗的世界。舒伯特的出现,标志着新的时代的到来,一个个人的痛苦越发被得到重视的时代,一个个人被愈发得到尊重的时代,在艺术上就是浪漫主义的时代。
如同德彪西是韦伯的知音一样,舒曼是舒伯特的知音。可以说,如果不是舒曼,舒伯特不知还要晚多少年才会被人发现。在舒伯特逝世11年后,1839年,29岁的舒曼来到维也纳,特地拜访了舒伯特的墓地,回家的途中又特意到舒伯特的哥哥家造访,看到了舒伯特生前的作品,激动得浑身发抖,回家后他将其中部分遗作整理出来,以《遗物》为题发表在他当时主持的《音乐新报》上,以后又不止一次的把舒伯特的遗作整理发表出来,让天才不被埋没而得以重见天日。紧接着,还是舒曼的努力,将舒伯特的音乐作品先在德国后在英国上演。再以后,才又受到了勃拉姆斯的重视,帮助舒伯特的音乐进一步得到了在欧洲的传播,勃拉姆斯热心收集了舒伯特的手稿,并帮助出版了舒伯特全集。舒伯特在天有灵的话,真是应该感谢舒曼和勃拉姆斯,特别是舒曼,舒曼不止一次撰写文章为舒伯特鼓吹。他曾经这样极其富有感情地写道:"我曾有一段时间不大愿意公开谈论舒伯特,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当着星光树影梦想到他......我为这个新出现的奇才赞叹不已,我觉得他的精神财富不可限量,浩瀚无垠,无与伦比。"看到这样的文字,实在应该让我们感动。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舒伯特对于浪漫派音乐最大的贡献是他的艺术歌曲。虽然在他短短一生中所创作的音乐作品有1200部之多,数量之多,大概只有莫扎特能够和他相比了;而他创作的魔鬼般神奇的灵性,大概也只有莫扎特能够与之相比了,据说,他的歌曲常常是在散步、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或在夜间梦中突然醒来时分,灵感袭来而迅速地拿起笔纸一挥而就的。音乐就这样和他融为一体,似乎只要抖动一下身子,都能够从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掉下动人的音符来。这样美好的音乐实在太多了,我们只好把他那些非常动听的钢琴五重奏《鳟鱼》、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以及那着名的第八《未完成交响曲》暂时先放一放,而主要来说说他更为重要的艺术歌曲。他自己也对歌曲的创作最兴味盎然,他自己说:"我每天上午工作,写完一首又写一首。"他一生之中创作的艺术歌曲就有634首,他18岁仅仅那一年就写了144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称他为"歌曲之王",应该是名不虚传。
在这些艺术歌曲中,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菩提树》、《野玫瑰》、《鳟鱼》、《圣母颂》了,这些美妙动人的歌曲至今还在世界各地到处传唱着,有的还被改编成各种乐曲演奏,让我们百听不厌。但我们需要重点地说说他的两部套曲,一部是作于1823年的《美丽的磨坊姑娘》,一部是作于1827年的《冬之旅》,都是根据他同时代德国的诗人威廉?缪勒(179卜1827)的诗谱写的套曲。当然,还不应该忘记舒伯特的绝笔之作《天鹅之歌》,虽非那种真正意义上连贯的套曲,只是因为是舒伯特死后当作套曲出版的,如今便约定俗成把它称之为套曲了,一共14首歌曲,其中6首是根据海涅的诗改编而成的。
《美丽的磨坊姑娘》由20首歌曲组成,其中有非常动听的《可爱的颜色》;《冬之旅》由24首歌曲组成,其中有那首闻名遐迩的《菩提树》。两部套曲有着相关的联系的,音乐从磨坊溪水潺潺的声音生机勃勃地出发,到达冬天遥远孤独苍茫的旅途,濒临死亡线上的绝望挣扎,如同电影的上下两集,切换着一组组感人至深的镜头,诉说着同一个年轻人踏上生活之路后的感受、感悟和感伤。他梦想中所要追求的幸福和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点如漂亮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一次次的挫折,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孤独无助的凄凉,一次次欲哭无声的悲哀,一次次漂泊无根的无奈,让他如飘零一叶孓孓独行在风雪呼啸的冬之旅途上,茫茫一片。,前无来路,后无归途,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很显然,这两部套曲带有明显的自传特点,抒发的是舒伯特自己的经历感受和感情。所有的梦想包括幸福和爱情,所有的悲伤包括贫穷和疾病,难道不是打上了舒伯特切肤之痛的印记吗?他不再如贝多芬一样做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英雄状,他也不再如莫扎特一样回避着痛苦或消化着痛苦而荡漾出那样甜美悦耳的旋律,他不回避着痛苦,那痛苦既是属于他个人的,也属于现实的,属于那个特定时代的,他和贝多芬与莫扎特的时代彻底地告别了。甚至他和韦伯也不一样,他不再如韦伯一样借助与本土的民间传说去影射现实,他脱掉一切外衣如同跃入水中的泳者一样与现实融为一体。因此,可以说,是舒伯特的这些艺术歌曲的出现,才将浪漫派音乐的第一乐章奏响了高潮,有了定音鼓一般响彻那个时代的云端。
在舒伯特这些歌曲中,我们能够听到他与莫扎特和贝多芬所表现的思想感情的不一样,也能够听出他的音乐天赋和他们也不尽相同。最突出的莫过于他的旋律了,优美、抒情和忧郁。大概是他旋律中最主要的特色了。特别是抒情中散发着的那种忧郁,
忧郁中带有的那种纯净,如同晶莹露珠,几乎随处可见;那种喃喃自语般的发自心底的倾诉感觉,让你觉得他似乎就坐在你身边不远,歌声犹如温柔的抚摸就在你的面前。他的旋律亲切自然,又变化多端,似乎像是总也不会枯竭的喷泉,只要让他喷吐就会永远喷吐不尽。旋律在舒伯特的笔下,就如同魔术师帽子里的彩色的纸条可以永远不断线地涌出,怎么抽怎么有。舒伯特的音乐明显的汲取了民歌的营养,这和他从小喜欢并熟悉它们有关。民间音乐几乎就成为了他歌曲的枝干,支撑起整个歌曲的完成而长成了繁茂的叶子和缤纷的花朵。来自民间清新的风拂面吹过,可以想像和他同时代的人听起来会感到多么的亲切。有意思的是,舒伯特这些带有浓郁民歌特点的歌曲,在以后的传唱中渐渐地也变成了新的民歌流传在民间,比如《菩提树》、《野玫瑰》、《鳟鱼》。这种来自民间又回归民间的置换,在音乐史中是并不多见的现象。
舒伯特似乎天生对和声有着极度的敏感,在他的那些歌曲里,和声和转调出其不意的大胆和变幻莫测的奇异,以及俯拾皆是的色彩缤纷,常常会让我们惊叹不已。从这一方面来看,我们当然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个没的说的天才,同时也能够看出在他苦难多于欢乐的生活中没有被磨钝锈蚀的活泼甚至幽默的天性。如果说旋律让舒伯特的歌曲更加优美,民歌让舒伯特的歌曲亲切,和声则让他的歌曲更加丰富和富于变化。
舒伯特歌曲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是他的钢琴伴奏。在以往的钢琴伴奏中,钢琴只是歌曲高雅的附庸或忠实的仆人,突出的是歌曲,要想突出钢琴的话,有钢琴自己的独奏。也就是说,很容易把歌曲与钢琴分割开来。舒伯特的钢琴伴奏,从传统的伴奏中独立出来有了自己的品格,而且又是那样和歌曲和谐贴切,是从歌曲中涌出的清澈的泉水,而不再只是两条平行的河流。他的钢琴伴奏便成为了歌曲的贴身伴侣,为营造歌曲的氛围,渲染歌曲的意境,衬托歌曲的声音,都起到了良好的作用。钢琴不再是歌曲的附庸,不再只是没有感情的乐器,而是极其人性化,充满感情的色彩,与歌曲在对话在交流,在拥抱在亲吻,与歌曲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好搭档,配合得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流淌出与歌曲与舒伯特共同从心底迸溅出的音符。钢琴也变成了另一种人声了。
上述所分析的这样四个特点,尽管并不专业,但足可以高度评价舒伯特歌曲创作成就了。正是有了他这些无与伦比的歌曲,才使得艺术歌曲在世界音乐史上有了自己牢不可破的地位,和那些室内乐、交响乐甚至歌剧一起并驾齐驱。舒伯特的歌曲创作,无论对于那个时代所做出的思想性贡献,还是对于浪漫主义初期音乐所做出的艺术贡献,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西方音乐史都曾做出这样的评价:"舒伯特招致一场钢琴艺术歌曲的革命,它经常要求理想的表演音乐家比家庭娱乐式的表演者更加老练、更有技巧,也比大多数受过歌剧训练的职业歌唱家更为敏感和聪明。他的音乐教育了这样的表演家,并在他死后促成了德国歌曲创作的一次繁荣。"
在讨论舒伯特的歌曲的时候,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顺便值得做一点分析。在舒伯特634首歌曲之中,我们可以看出有歌唱故乡的《流浪者之歌》;有歌唱自然的《听,听,那云雀》;有歌唱艺术的《致音乐》;有歌唱普通人的《牧羊人的悲哀》;有歌唱回忆的《菩提树》;有歌唱梦想的《彷徨者》;有歌唱悲伤的《忧伤》;有歌唱孩子的《野玫瑰》、《摇篮曲》......情感的表现是多方面的;但真正歌唱爱情却是不多的,与舒伯特创作的634首那样多的歌曲不成比例。这和舒伯特自身的经历,一辈子渴望爱情却因为贫寒始终没有得到过爱情,呈鲜明而悬殊的对比。
这一点同莫扎特一辈子在贫穷痛苦中度过却在音乐里没有一丝痛苦的气息很有些相似,也许,并不仅仅是对心中渴望的爱情因其痛苦而在音乐中做有意的回避,而是音乐中有比它更为丰富的感情融化了它。和莫扎特一样,在舒伯特的心中唯有音乐是最神圣的,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音乐的力量。莫扎特将他的痛苦化为了灿烂的阳光,舒伯特则把他的痛苦化为了紫色的勿忘我或紫罗兰,有那么一丝忧郁,也有那样无尽的芬芳,将痛苦和希望那样交织在一起。所以,当时他的朋友诗人兼剧作家格里帕采尔(GIiUparzer)在他的墓碑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死亡把丰富的宝藏,把更加美丽的希望埋葬在这里了。"这样,我们在听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时,会增加一份对他的理解,也会增加一份对他的敬重。
在总结韦伯和舒伯特浪漫派初期音乐的时候,我想主要来谈浪漫与古典的关系,浪漫与文学的关系。
浪漫与古典是承继的关系,而并非对立。名词的划分,历史的归类,都是带有人为的痕迹。贝多芬可以说是结束古典主义的最后一人,也可以说是开启浪漫派音乐的第一人,当时的小说家兼歌剧作曲家霍夫曼就说"贝多芬是一个完全的浪漫派作曲家"。其实,一切艺术都含有浪漫的因素,否则就不可能称之为艺术,而音乐本身是在一切艺术中最浪漫的一种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中有浪漫主义的痕迹,韦伯和舒伯特的音乐里有古典主义的轨迹,都是极其正常的,他们不是如复调音乐和格里高利圣咏那样敌对,而只是互为因果。因此,在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里,我们常常能够看到浪漫主义的萌芽,在韦伯和舒伯特的音乐里,我们常常能够听得到古典主义的回声,他们是长成在一起的参天大树,古典主义的根系繁衍着浪漫主义的枝叶在新时代的天空中摇曳多姿,浪漫主义的枝叶也挥洒着古典主义昔E1叶绿素的典雅气息。从音乐的角度而言,浪漫派所运用的一套武器,无论是乐器本身,还是基本的和弦和声体系,以及节奏和曲式的规范,都和古典主义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非要说浪漫主义对于古典主义的区别或者说是发展的话,重要的是从英雄的神坛上下驾到普通人的位置,从理想化为了梦想,从宏观的叙事的角度嬗变为个人化情感的表达,从贝多芬式的大合唱演绎成了舒伯特的独唱艺术歌曲,从激情的宣泄转化为心灵的倾诉。而其美学的标准也较之古典主义更加呈开放自由的状态,水银般恣肆流淌四溢。
浪漫派音乐和文学的关系最为密切,当然,早在贝多芬的时候就已经借用了歌德和席勒的诗,但真正大量运用诗人的诗作,还是自舒伯特始。舒伯特所创作的那些艺术歌曲中,运用了歌德、席勒、海涅、雷尔斯塔布、威廉?缪勒......以及当时一些并不十分出名的诗人的诗歌。这足以看出当时文学对于音乐的影响之深,也可以看出音乐对于文学普及的作用,两者在互动关系之中相得益彰。可以说是这些当时着名的诗人特别是歌德使得音乐乘上诗的翅膀,激发了舒伯特对音乐的想像力;也可以说是舒伯特的妙手回春把席勒那种最不可能用来作曲的诗作和那些一般化庸常的诗作点石成金,并把那些诗歌借助音乐普及到了普通人中间,在诗与音乐之间平衡出新的关系,达到了新的境界。
曾经任国际音乐学协会主席的美国学者保罗.亨利.朗格教授这样高度评价舒伯特在这方面的贡献:"舒伯特认识到了事物的新秩序,认识到了诗人和音乐家之间的新的关系,因此从纯粹音乐的意义上看,除舒曼和勃拉姆斯偶有例外,他是比任何歌曲作家更为富于创造性的......他是有意识地要把和声及器乐伴奏等纯音乐因素提高到与诗和旋律同等重要的地位;他要给歌曲的周围造成一个重大的音乐肌体的力量,这力量是足以在诗与音乐之间建立一个均衡关系的。他以一个真正的、天才的、无穷尽的手法维持,保证了这种均衡。舒伯特之所以具有处理一切诗的伟力,原因在于他与诗人之间的这种关系。"
舒伯特的歌曲,和舒伯特之后舒曼、勃拉姆斯的歌曲创作,构成了整个19世纪与纯器乐作品并行不悖的音乐景观,成为了浪漫主义音乐的一对双人桨,划动在近一个世纪最为美丽壮观的湖光山色之中。19世纪所呈现的诗歌与音乐的水乳交融,那是在任何时期都没有的壮观。这样的现象让我们很容易想起我国的唐诗宋词,那时的诗词一样是和音乐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是可以吟唱的,是在勾栏
瓦舍的民间里流传着的。到后来以至如今,歌是歌,诗是诗,门庭分得清爽,我们的音乐家作歌时找不到诗人,我们的诗人对歌曲根本不屑一顾,已经完全脱节,成为了两股道上跑的车。
韦伯的《邀舞》标题音乐的出现,也昭示着音乐与文学的联姻关系的另一种特点。虽然,在此之前有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的标题音乐出现,但它是在浪漫派音乐中得到了充足的营养水分和阳光才得以拔节劲长起来的,以至后来成为了一种时髦,很多人愿意将以前巴赫、莫扎特、海顿、贝多芬许多并没有标题的音乐也都擅自加上了标题,插上了浪漫主义的翎毛。标题音乐与文学的关系不像诗歌与歌曲的关系那样直接,它借助的是文学的联想功能,将文学所具有的诗意,所具有的描绘乃至叙述以及戏剧性等长项,通过标题的联想传达到不同乐器上面,再在乐器所演奏出的不同的音响和色彩进行进一步的联想,层层递进的联想,如同从层层高脚杯里流淌下来的香槟酒,流溢着无尽的芬芳,无形中丰富了音乐自身的想像力,调动文学的兵士开拓了音乐的疆域,是浪漫派音乐借水行舟的一种方式。标题音乐不再只是运用传统的模仿自然音响的老法子来引起人们自然主义简单的联想,而是融入了文学的血液,将音乐同音乐家自己与外部的大干世界沟通了起来,像强强联合一样,使得文字和音乐都增加了原来所没有的力量,彼此的碰撞,成为了穿梭于艺术天地中新的精灵。
这确实是浪漫派音乐所做的贡献。后来,音乐家似乎越来越尝到甜头,把这块蛋糕做得太大了,以为文学和音乐真的能够等同为一体,以为音乐真的能够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演绎出文学所表达的一切,便越走越远了。这在理查?施特劳斯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为《堂?吉诃德》或《莎乐美》,甚至《查拉图斯拉特如是说》配写的乐臼,显得强扭的文学的这个瓜并不那么甜。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