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韦伯和舒伯特(中)
韦伯除了作曲,还写过不少音乐评论文章,甚至还写过一本叫做《作曲家的一生》的小说。这很能说明他的才华,也说明他性格中跳跃不安分的一面,也就是朗多米尔所说的"一念未了,又是一念"。在音乐家中,有一些和韦伯一样非常擅长文字的人,比如舒曼、李斯特、柏辽兹和德彪西,都写得一手漂亮的好文章。这既说明他们的才华,也说明19世纪以来音乐和文学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可惜,韦伯活的时间太短了,否则,他肯定在多方面会有发展。
他的文章中有许多话说得至今听起来依然不错,有着他自己的真知灼见。比如,他把音乐比喻作爱情,他说:"爱情对人类意味着什么,音乐对于艺术、对于人类也同样意味着什么。因为音乐本身就是真正的爱情,是感情的最纯洁最微妙的语言。"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这个时代正被另一种危险性与之相当的艺术骗局所吞没。我们这个时代普遍地受到两个极不相同的事物--死亡和色情--的影响和控制。人们深受战争之恐怖的迫害,熟知各种悲惨生活,因此只追求艺术生活中最庸俗的、最富于感官刺激的方面,剧院上演着下流的西洋景。""在剧场里,我们急于要摆脱欣赏艺术作品所带来的那种拘谨不安,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让一个个场景从眼前掠过,满足于肤浅无聊的笑话和庸俗旋律的逗乐,被既无目的又无意义的老一套废话所蒙骗。"这些话对于今天仍然不无意义。因为今天我们的舞台确实依然如此,我们满足于感官刺激只是变本加厉,我们满足于逗乐的小品更是愈演愈烈。想到这一点,再想起韦伯在4年的时间里在一座城市里指挥上演60多部歌剧的事情,只会让我们感慨和惭愧。我们现在缺少如韦伯一样真诚对待艺术的人,用他年轻的生命和真诚的心灵,来提升我们和我们的城市。
再来谈谈舒伯特(F.Schubest,1797--1828)。
舒伯特同时代人,也是他的朋友这样描写他:"他的性格中兼有温柔与粗鲁、放浪与坦诚、善于交际和郁郁寡欢。"也曾有人给舒伯特描绘了一幅具有传奇色彩的画像,说他是"纯真的自然之子,像寓言中的蚱蜢一样整日歌唱,无忧无虑"。
其实,这都不是真正舒伯特的样子。舒伯特怎么会只剩下了温柔、粗鲁与放浪了呢?一辈子穷困潦倒的舒伯特也不会乐天派一样傻兮兮只会整日地傻唱吧?
还有人说他:"在感情的深度上、表情的强度上以及悲剧的广度上都很像贝多芬。"很多人都愿意拿他和贝多芬比,人们把他称之为"小贝多芬"。连最欣赏舒伯特的舒曼都曾经忍不住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他说:"舒伯特和贝多芬比较起来,略带一些女性的气质,比后者柔和得多,爱喋喋多言,喜欢用冗长的乐句;他和贝多芬并列一起就好像一个儿童置身在巨人当中,无忧,无虑地玩耍。
这样的比较不能说没有一定的道理。确实,舒伯特很像是贝多芬的继承人,舒伯特在世时知音并不多,是贝多芬对他激赏有加,贝多芬去世时,是舒伯特高擎火炬为贝多芬送葬,也算是知遇之恩涌泉相报吧。但是,与贝多芬相似的,大概只有舒伯特的交响乐,其他的,他不仅和贝多芬并不相像,而且是太不相像。贝多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始终倔强地梗着脖子,对残酷的现实始终不屈服,追求着百折不挠的理想,人生与音乐都具有英雄的悲壮色彩。舒伯特生活在他想像的世界里,对现实是取逃避态度的,他没有贝多芬那样伟大的理想,只有自己的梦想,他的人生和音乐弥漫着个人的忧郁。如果说贝多芬是一只浑身是伤却依然雄风凛然的虎,舒伯特是一只不时舔着内心伤口的猫。贝多芬在他的第九交响乐里用了席勒的诗《欢乐颂》,那是为了他音乐也是为了他内心的升华而震响整个宇宙的最强音。而舒伯特的音乐里也用席勒的诗,只是为了他的音乐,为了他的诗意,为了他自己。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舒伯特在他的歌曲中用过大量的席勒、歌德这些当时德国大诗人的诗,特别是歌德和席勒的诗用的最多,歌德的诗一共用了59首,席勒的诗一共用了41首,在他600余首歌曲中占有的比例不算小,他对他们两人情有独钟。但他选择歌德和席勒的诗,同贝多芬为了强化音乐的思想性的内涵不一样,他只是为了内心深处颤动的涟漪有一只盛载的酒杯,为了浪漫主义的情感与情绪的衬托或宣泄有一个澎湃的河床。大概正因为如此,歌德本人不大喜欢舒伯特的歌曲,舒伯特曾给歌德写过信,却石沉大海,一直没有等来歌德的回音。舒伯特和贝多芬确实相去甚远。
可以这样说,贝多芬是那种带有史诗特点气势磅礴的戏剧或长篇小说,舒伯特只是属于诗歌,而且是那种短诗、组诗,顶多也就是小叙事诗。但是,是鸟归林,是鬼归坟,这种极其适合个人主义的柔软的诗歌,是那样适合浪漫主义的音乐。贝多芬虽然只比舒伯特早去世了一年的时间,但他们两人之间却有着一个时代的分野。那么,就让贝多芬如苍鹰一样飞翔在高渺的天空中吧,舒伯特就如同鸟一样栖落在柔软的青草地上。
况且,贝多芬来到维也纳时有贵族为他资助,被贵族簇拥着的贝多芬是那个时代普罗米修斯式的神,而舒伯特只是一个人,一个矮小粗胖且极度近视的人,一生贫穷,甚至连外衣都没有,只好和伙伴合穿一件,谁外出谁来穿,让他破旧的外衣的衣襟飘荡在寒冷的风中雨中或雪中。
同样他们两人都矮小粗壮,貌不惊人,但贝多芬的一生并不缺少爱情,甚至也不缺少肉欲,在维也纳有不少漂亮的贵族女人簇拥着贝多芬。爱情和女人却远离舒伯特一生,他的青春期激发的情感和性欲只好发泄在妓女的身上,这是许多音乐史中为贤者讳而为他隐去的事实。但确实有记载说在1822年,也就是他25岁的时候患有了梅毒,而且再也没有痊愈。可以想像,在这样的情境和心境中,舒伯特为我们诉说的当然再不是如贝多芬唱响的群像和英雄,而只是个人的故事,吟唱着个人无法甩掉的哀怨忧伤。正是在这一点特殊意义上,他和韦伯一拍即合,一起叩开了浪漫派音乐的大门。
因此,我们把舒伯特和韦伯一起进行比较,倒是比拿舒伯特和贝多芬进行比较要更匹配也更有意思。舒伯特比韦伯小9岁,却比韦伯成名早,韦伯属于大器晚成,30岁以前藉藉无名,《自由射手》是他35岁时的作品,《邀舞》是他33岁时的作品。而舒伯特17岁时谱写的歌曲《纺车旁的玛格丽特》,18岁创作的歌剧《魔王》,就已经奠定了他的地位。舒伯特和韦伯还有不一样的,在于韦伯31岁的时候好歹和一位女高音歌唱家结婚,总算有一个归宿;舒伯特却一辈子没有赢得过一次爱情,据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位姑娘,但那姑娘嫁给了比他阔得多的公爵。再有一样的是,舒伯特和韦伯都那样热衷于漂泊,舒伯特20岁的时候,毅然地离开了家乡维也纳附近的李希田塔尔,离开作为一个小学校长的父亲能够为他安排的最好的教师工作,想当然地跑到了维也纳,与音乐为伍,自愿去过一种贫寒的生活。那是一种类似现在自由职业者的生活,他保持着高傲的心地,不愿意去和那时的贵族同流合污,或去向他们谄媚,便当然过着打游击式的日子,几乎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和一帮同气相投的朋友聚集在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舒伯特本身就有酗酒的毛病。据说,只有一段暂短的时间,他为一个匈牙利的公爵的夫人和两个女儿教授音乐,过上了惟一一段安定而幸福的时光。除此之外,他都是在贫穷和疾病中度过的,当时他的音乐不值钱,他的《流浪者》只卖了两个古尔顿,他的《摇篮曲》只换了一份土豆,他晚年的不朽之作《冬之旅》可怜巴巴只卖出了一块钱。当他死在他哥哥的廉租房里,遗留下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过只值20来块钱。这一点上,舒伯特和韦伯倒是很像,两人一辈子都是这样生活窘迫,贫病交加,一个死于肺病,一个死于肠胃病:韦伯为生计所迫前往伦敦而客死他乡;舒伯特更悲惨,只活了31岁,比活了也不长的40岁的韦伯还要命短。
他们都是以短促的生命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为我们照亮了19世纪初期迟迟到来的浪漫派音乐的天空,他们以他们的音乐升腾起第一缕明亮而璀璨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