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三讲莫扎特和贝多芬(中)
我们再来看贝多芬。这是一个不仅在古典时期而且在整个音乐史上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在音乐家的排兵布阵表中,他肯定是中锋的位置。
罗曼?罗兰这样描绘着他的样子:"他由于得到加固材料筑成,贝多芬的心灵因而有了力量的基础。他的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个头矮小粗壮,肩膀厚实,长着一张黑红的脸,一看便知是风吹日晒使然。他有一头又黑又硬、长而密的头发,草丛一样的眉毛,连鬓胡子向上长到眼角,前额和头盖骨宽阔而高昂,'像圣殿的拱顶';有力的下颚'像能把坚果咬碎';凸出的口鼻部像头狮子,嗓音也似狮吼。认识他的所有的人都为他的体力充沛深感吃惊。诗人卡斯泰利就说他'力量的化身'。塞伊弗里德也写道:他是'一幅力量的画'。"
朗多米尔则这样描述他:"他身材矮壮,有着红褐色的面色,饱满而凸出的前额;长着一头浓黑而蓬乱的头发,还有一双深灰蓝色、看上去好像是黑色的眼睛。宽而短的鼻子长着'狮子似的鼻尖和骇人的鼻孔',下巴有些歪。他的微笑是慈祥的,大笑却似怪物,神情总是忧郁的。他的同一代人说:'他那双柔和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痛楚。'在即兴演奏时他的模样完全改变了,'面部的肌肉抽搐着,静脉鼓胀起来,嘴也发抖了。'人们说,这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人物--李尔王!"
他们的描述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突出了贝多芬的性格愤世嫉俗和强悍怪异的一面。这和我们如今在许多地方常常见到的那种贝多芬的雕像是一样的,无论见没见过贝多芬,贝多芬都约定俗成地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其实,无论罗曼?罗兰还是朗多米尔,都不是和贝多芬同时代的人,他们都没有见过贝多芬,他们所描述的贝多芬,只是想像中的贝多芬而已。应该说,贝多芬的样子和他的音乐一样,并不像是为他做衣服一样只是用一种版型。200年来,贝多芬一直存活在不同人的想像之中,为我们在他的音乐内外勾勒出不同的造型。正所谓一千个人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人眼中和心中有不同的贝多芬,这也正是贝多芬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对于一般人来讲,知道得更多的或更为关心的是贝多芬这样几点:耳聋、爱情和音乐里命运的敲门声。
没错,贝多芬26岁开始耳聋,到38岁双耳完全失聪、对于一个需要耳朵的音乐家来说,这确实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但是,贝多芬许多重要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打击之下写出来的,他确实不是一个凡人,他的作品具有一般音乐家所难以具有的不同凡响的品质和力量。
贝多芬和亨德尔一样终生未婚,但和亨德尔不一样的是,他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恋爱之中,只是一生都和爱情远离而没有赢得爱情。所有的爱情开始时都盛开着美丽的勿忘我,结束的时候都只结无花果。这种生命的痕迹明显地留在他的音乐中,他的《月光奏鸣曲》是献给他的初恋情人朱丽塔?吉采尔荻的;他根据歌德的诗编写的歌曲《我想念你》是献给布鲁思维克姐妹俩的;而作品78号钢琴奏鸣曲和他那美丽得无与伦比也是他惟一的一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都是献给姐姐苔莱泽.布鲁思维克的。他所钟情的其他女人还可以说出许多,一直可以说到他最后痴痴暗恋着的跟随他学习钢琴并成为当时着名钢琴家的多罗西娅'冯?艾特曼,贝多芬一直藏在抽屉里被后人发现的那封《致永久爱人书》就是写给她的。贝多芬一生都在爱情的向往和失落中生活,都在灵与肉的苦闷中度过,他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那时的女人:"要么有灵魂没有肉体,要么有肉体没有灵魂。"这话听起来像是哈姆雷特说的"是死是生,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一样,充满着天问般的苦楚。他便把他那一生不可得的爱情梦想幻化在他的音乐之中,将苦楚的悲剧化为甜美的音符。因此,罗曼?罗兰和朗多米尔所描述的贝多芬的样子,并不全然可信,起码贝多芬不是什么时候都是那样如狮子如李尔王一样吓人。他的音乐也不尽是命运的敲门声一样深刻和恐惧。如果我们听他的那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就会感受到贝多芬那敏锐而善感的动人一面。
贝多芬一生创作作品的数量无法和多如牛毛的莫扎特相比,他只有9部交响乐、16首弦乐四重奏、32首奏鸣曲、2首弥撒曲、1部歌剧、1部轻歌剧和一些协奏曲、室内乐以及歌曲。数量即使没有莫扎特的那样多,要一一尽数贝多芬的作品也是困难的,我们主要来说贝多芬的交响乐。这样来谈,不仅同前面谈莫扎特一样为了避轻就重容易集中,更重要的是贝多芬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交响性,他的交响乐更集中体现他一生的这种追求。是他将古典主义时期的海顿和莫扎特的交响乐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之上,将从上一个多世纪蒙特威尔第到巴赫的器乐梦想在他的九部交响乐中得到了最灿烂圆满的实现。同时,他也将自帕勒斯特里那到亨德尔戏剧中的特点与长处引申进他的交响乐中,使他的交响乐以前所未有的戏剧性开创了新的篇章,使得交响乐的创作有了更为丰富的可能性。我们已经知道一部音乐史其实就是声乐和器乐这样两支力量此起彼伏相互交融的发展史,器乐经过了漫长历史的发展,到了19世纪初在贝多芬的交响乐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步人了前所未有的辉煌。这一点在音乐史上承上启下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曾有美国学者这样说:"器乐在整个19世纪余下的时间的发展都是在他的符咒之下,但是没有一个音乐领域的真正灵魂不是归功于贝多芬,贝多芬赋予纯器乐以强烈的和最富于表现力的戏剧性特点,这种表现特点又反过来影响到戏剧音乐本身。这里完成了一个循环。......瓦格纳认为贝多芬的最伟大的影响应归功于他打破了器乐的界限。"
让我们先从他的第三交响乐说起。第一和第二交响乐,还不是我们后来看到的贝多芬的样子,还有着莫扎特和海顿明显的影子。1804年完成的第三交响乐,对于贝多芬的创作极为重要,它是贝多芬甚至整个古典音乐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这部交响乐的标题原来写着献给拿破仑的,但当贝多芬后来听到拿破仑称帝的消息后立刻撕掉那页标题,重新写上"英雄交响乐"的字样。这一情景被赋予了传奇的色彩,和贝多芬的这部交响乐一起辉映在那个动荡革命的时代乃至今日的传说之中。这部完全是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大潮中被激荡起的交响乐,洋溢着一代人的革命激情。拿破仑曾经是那场革命中激励着一代人的英雄,他的称帝打破了一代人心中的偶像与梦想。贝多芬在这部音乐中所体现出来的对英雄的渴望以及对英雄的精神和理想的呼唤,远远地超越了一个拿破仑泡沫的升腾与破灭。
这部交响乐以传统的四个乐章的形式构成,乐思辽阔,结构缜密,气势如虹。但第二乐章却是一个特别,与传统的模式不尽相同。第二乐章是一个缓慢的柔板,名为"葬礼进行曲",以其慷慨悲壮和肃穆庄严为伟大的英雄送葬,这样的结构处理,一般应该是在末乐章,贝多芬这样反常的处理,第一次打破了古典交响乐的传统。在这段进行曲中加入了回旋曲的效果,后来渐渐地便成了一段行板,曾经被许多人分析为是用进行曲为英雄送葬,行板则代表着英雄的灵魂飞进了天国。
英国学者Robert Simpson则与众不同地认为:"贝多芬的英雄概念并不是浪漫主义的概念;他按照从自身所感受到的来表达人类潜力的真理。拿破仑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这段行板音乐不是天堂的景象--如果它是天堂的话,为什么最终的急板部分像英雄决心的最后有个浪头那样涌现之前,人类经受了强大压力、强烈疑惑、甚至恐惧都在不知不觉之中从音乐中出现,英雄主义甚至在瓦尔哈拉宫都不需要了,就莫说天堂了。不--这些最后的辉煌的乐段的意义肯定是:在经历了斗争、悲剧、欢乐并且了解了力量之后,英雄以一种正当的、越来越强的尊严意识来审视过去......然后,磨练人的终极认识出现了:他永远不会缺少恐惧和斗争的理由。他坚强不屈地面对着真理,交响乐以激昂反抗结束。贝多芬是客观的现实主义者,即使在这里,在他毫无疑义地绘着一幅自画像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说得很有道理,他特别突出了音乐中所呈现的英雄的悲剧色彩,并且阐释了这部交响乐的自传性质。
1808年完成的第五交响乐的主题无疑是"命运",随着第一乐章开始的那令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四个音,恐怕是音乐史中最精要短促的音乐主题但却包含着最强悍的力量的音响了,那种突如其来的严酷却坚定的命运,从天而降一般响当当地突兀地摆在贝多芬的面前(那时,贝多芬在自己耳聋病重等厄运面前燃起过自杀的念头,并曾经写下过遗书),也同样摆在我们的面前(因为人生不如意多于如意、痛苦多于欢乐的命运是相同的)。据说,从总谱上来看,那四个音的最后一个音的延长,是后来特意加上的,有意延长的效果,反映着贝多芬潜意识里对命运本能的敬畏。那四个音的快慢速度和强弱程度,日后成为衡量指挥家的一块试金石,它反映了不同指挥家和不同听众对它的理解。"命运就是来敲门的。"贝多芬这样解释这四个音。这四个音极具抽象的哲理,它们说明着命运的宿命性,命运自己不可更易的意志。"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贝多芬的这段话不仅演绎着命运的抗争1生,而且表达了人类自身锲而不舍的意志。表现这样两种意志的搏斗,就是对这部交响乐最通俗的解释。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乐队都把这四个音演奏得雷一般炸响,也并非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贝多芬的坚强与伟大,以及自己和贝多芬的接近。有的乐队将这四个音演奏得如同从遥远地平线上隐隐滚过的风,吹响了连天的绿草和树木的飒飒心音,在辽阔的四野悠悠地回荡,不能说这便不是命运,不是贝多芬。紧接着双 簧管的如泣如诉,整个弦乐响起的时候,并不都是一味地孔武有力,也可以是低沉回旋,极其节制,哪怕是再微弱的音节也处理得如同羽毛飘浮在空中又轻轻地落在地上或我们的身上那样踏实、感人。然后,是弦乐此起彼伏地响起,如同花开一样的缤纷,芬芳得能够让我们闻得见;如同星星一下子亮起来布满我们的头顶,璀璨得让我们的眼睛和心灵一起明亮起来。
因此,在我听来,第五交响乐可以是强硬的,也可以是柔软的;可以震撼我们,也可以温暖我们;可以是戏剧性的,也可以是诗性的。Robert Simpson不无嘲讽之意地提醒我们:"第五交响乐的戏剧性,使它经常容易遭到表演过火的浪漫派指挥们的虐待。谨防那种以慢速有力敲出开头几小节的蠢人,然后他又像狂躁症者一样从第6小节起拼命赶;我们可以确信,他会在每一个类似的时刻表演相同的、令人发狂的把戏,来显示......他像一个训狮员一样控制了交响乐团。"在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时,要特别提防这样的"训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