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四讲格里格和西贝柳斯(中)
挪威是一个多山的国家,纵横起伏的山脉皱褶之间,牧民独有的"呼唤歌"特别打动格里格。那是一种一半是呼叫一半是拖曳着长声歌唱带有装饰音的旋律,粗犷而又格外有韵味。我们只能够想像着这种旋律,似乎有一点我们陕北高原的信天游的味道?或者我们能够在格里格的《挪威旋律钢琴曲》中去揣摩了,他将这种"呼唤歌"的旋律用在其中了,而且,他特别将它称之为"挪威旋律"。他将它提升为自己国家与民族性格的一种音响化的象征。有时候,我会想,什么是我们的"中国旋律"?《茉莉花》,还是《走西口》?
格里格还特别注意对民间文学营养的吸收。《埃达》是一部古冰岛神话诗篇,纪录了9世纪到12世纪生活在冰岛的挪威人的故事和传说,先辈的呼吸和气脉,从那里传递给了他,而书中的简洁的风格,也同样渗透进他的音乐旋律之中。在简洁中蕴涵着深邃的精神,一直是格里格的追求,他认为这其实也是挪威人自古以来绵延传递下来的品格。对于《埃达》对自己的影响,他曾经这样说过:"它所表现的简洁有力会令人难以置信,寥寥数语便包含了异常丰富的内容,显示出作者非同寻常的禀赋。""心灵的悲哀越深,语言的包含性越强、越隐晦。"明白了这一点,也许我们再来听格里格的音乐,特别是《培尔?金特》,便会有所感悟,而心有灵犀。我们会感到音乐的力量,远胜于文字,哪怕是诗。我们才能够明白,像易卜生那样一出难排难演难懂的戏(世界上已经很少演出,我国只有中央戏剧学院演出过一次。是萧乾先生翻译的剧本,那剧本也只有萧乾先生啃得动,因为太难翻译了),5幕39景6千行的诗剧,冗长庞杂,交织着培尔.金特和索尔维格的爱情故事中包含着土希战争、普丹战争、美国内战社会斑驳复杂的种种光与影,他为什么能够举重若轻地一挥而就了,最后又删繁就简只化为了短短的两个组曲,让不尽余味荡漾在乐曲的袅袅飘散了。正所谓有的音乐是万言不值一杯水,有的音乐则是咫尺应需论万里。
还需要特别说的是格里格另外一种特殊的经历,也是造成他艺术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格里格一生中特别在年轻的时候离开家独自一人在国外漂泊的日子很长,而他天生不是徐霞客和马可?勃罗那样愿意在外闯荡的人,而是个格外想家的人。本来思乡就是一切艺术家最容易患的病症,格里格恋家心切的性格更是让他雪上加霜。也许,越是艺术造诣深的艺术家越是易患思乡病,"可怜多才庾开府,一生惆怅忆江南"。
1858年,格里格才15岁,毕业就跑到莱比锡学习音乐。那时候,因为恋家,他差点没有在那里学习下去。1865年,格里格22岁,又独自一人到罗马。游历富于艺术气质的意大利,一直是格里格的梦想。但是真的来到了艺术气息赏心悦目的罗马,并没有给予他更多的快感,却让他的思乡病越发的蔓延。他在给诺德洛克的信中不止一次地诉说着他因远离祖国而引起的内心无法排遣的苦闷:我每天夜里都梦见挪威。我在这里不能写作。
周围的一切太耀眼,太漂亮了......却丝毫没有使我感到在家乡刚发现我们的淡淡的微薄的春意的欢欣。
安徒生曾经听过那首钢琴即兴曲《孤独的旅人》,就是在那时候创作的。那种因远离自己的祖国而感到无法排遣的孤独,因孤独而渴望回到祖国重温春天絮语的心情,在音乐中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使得他和安徒生两人的心豁然相通,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果我们明白了上述有关格里格的经历,也就明白了格里格为什么在他的《培尔?金特》组曲里那首《索尔维格之歌》唱得那样凄婉动人了。索尔维格终于等来了历尽艰难漂洋过海而回到祖国的丈夫培尔?金特,唱起的这首气绝身亡的歌当然要成为了千古绝唱。
思乡,确实是人类共有的心理特点。特别是在如今世界动荡不安的时刻,意想不到的灾难和恐怖威胁甚至战火的蔓延,总是如暗影一样潜伏在我们四周,思乡更成为了人们心心相通的共同鸣响的旋律。我想,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肯基金的一首萨克斯曲《回家》
才那样风靡在世界的许多角落吧?在古典音乐之中,在我看来思乡意味最浓的大概要数德沃夏克和格里格了。只有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思乡情结能够和格里格的《培尔?金特》中这段《索尔维格之歌》相比,如今无论你在哪里听到格里格的音乐,那种他独有的思乡的浓郁感情总会伴随着特罗尔豪根前挪威海飘荡的海风,湿漉漉的向我们扑面而来。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处处同。
无疑,《培尔?金特》是格里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提起它来,不能不说说易卜生(H.Ibsen,1828--1906)。19世纪末,有了他们两人的名字出现,才使得挪威这个北欧小国,在艺术上可以和那些辉煌的欧洲大国平起平坐而显得熠熠生辉。是易卜生极其信任地请格里格为他的戏剧《培尔-金特》谱曲,格里格也不负易卜生的期望,以《培尔?金特》一曲成功而名满天下。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培尔?金特》,特别是后来的《培尔?金特》组曲的流传,格里格的名气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大。
易卜生比格里格大15岁,格里格只比易卜生多活了一年,他们是同时代人,只是易卜生是长辈,格里格是晚辈。当格里格年轻尚未出名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易卜生,易卜生非常看重他,并赠诗给他,称赞他:"您是俄耳甫斯今世再现,从铁石心肠中引出热情的火焰,更有力地击奏琴弦,使兽心变成与人为善。"当易卜生得知格里格想谋得克里斯蒂安尼亚剧院指挥的职位,立刻给剧院的院长当时着名的文学家般生写信推荐,可惜没有成功,但他毫不怀疑格里格的才华,他写信给格里格鼓励他:"您的前途要比剧院的指挥远大得多。"
易卜生和格里格应该是忘年交,但他们到底也不是那种交心的最好的朋友,他们相互敬重的更多的是彼此的才华。格里格和易卜生都出身在一个商人的家庭,只是易卜生的商人家庭在他幼小的时候就已经破产.前世的鼎盛只留下一个泡影,而格里格的父亲一直是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境的衰落,早早就在药店里给人家艰苦地当学徒(在同样的年龄时格里格在莱比锡音乐学院读书),导致易卜生走的路肯定和格里格不一样,他年轻时就热衷参加政治活动,他的作品对社会的批判也格外浓重。格里格从易卜生的身上学到不少思想上与文学上的精华,但格里格毕竟不是一个如易卜生那样政治和思想意味浓厚的艺术家。在他旋律下的培尔?金特和索尔维格,同易卜生笔下的培尔.金特和索尔维格,是不一样的。在接到易卜生邀请他谱写《培尔?金特》的来信后,他就曾经给易卜生写信说明自己希望谱写出自己心目中的培尔?金特和索尔维格。一直刚愎自用天性怀疑的易卜生,一般是不会为别人的意见所左右的,这一次却给格里格发来了电报,同意格里格的意见。这样的妥协在易卜生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用易h生确实太爱格里格的才华来解释了。
格里格和易卜生在个人性格和艺术风格上的差别是非常大的,如今我们来听《培尔?金特》,已经完全听不出易卜生的一点意思了,易卜生在剧本中为我们提供的东西,我们早已经忘记了,留在我们心中的是格里格那动人的旋律,那种美妙哀婉的音乐超越了文字,特别是那首《索尔维格之歌》,已经成为了爱情之歌的象征,即使你根本不知道易卜生和他剧本所描写的一切,也没关系,那凄恻迷人的音乐足以打动任何人,而这一切恰恰不是易卜生的培尔?金特和索尔维格了。
在我看来,虽然格里格得益于易卜生,但他和易卜生所走的道路是不一样的。除7他们的生活道路和个人性格因素不一样之外,他们的艺术感情流向也是不一样的,而艺术说到底就是感情。在这方面,易卜生明显是抨击社会的恶,他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他愿意让他的艺术化作刀枪匕首;而格里格显然是歌颂心灵的善,他在自己的音乐里种下的都是这样的种子,盛开的都是温馨的花朵。所以,我们不仅在易卜生的《培尔?金特》,而且在他的《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敌》等一系列剧作中,同样可以看到这样的批判的力量。而在格里格的几乎所有的作品中,我们能够听出流淌在他心底里的都是对美好和善良的咏叹。
每次想到易卜生和格里格并想将他们对比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起我国五四时期的鲁迅和冰心,易卜生不是有些像是鲁迅吗?格里格也实在是太像是我们的冰心了。
关于《培尔。金特》,我们讲的已经够多的了。除了它,格里格还有许多音乐,也是值得一听的,特别是他的钢琴曲,他的十册《抒情曲》中的那些小品,诸如《致春天》、《故乡》、《蝴蝶》、《挪威农民进行曲》......都还是现在音乐会上经常被演奏着。格里格的E小调钢琴奏鸣曲和A小调钢琴协奏曲,是他付出心血最.大的,也是最值得倾听的。前者那种清澈溪流一般飞溅之下,在阳光中闪闪烁烁的欢快,那种温煦甜酒一般醇香迷人,在田野里和着清风一起飘散的味道,是地道的斯堪地那维亚的味道。后者开头用尽了钢琴上所有的黑白键,在定音鼓从最低的音阶击打到最高的音阶的映衬下,钢琴从最高的音阶到最低音阶的滑落,那种一泻千里的爽朗,是只有北欧雪峰高高擎起的晴朗天空一般的爽朗。第二乐章在竖琴伴奏下的飞絮轻纱般的牧歌悠扬,奏出的是只有北欧春天才会荡漾的美妙而清丽的旋律。那种哈林格舞曲的音型和节奏,把这股旋律带动得那样的明朗透彻,那样的温情四溢。李斯特在罗马听到它的演奏后说:"这是斯堪地那维亚的心。"
这是对格里格的音乐最高的评价了。格里格的音乐确实代表着斯堪地那维亚音乐的崛起,站在挪威海畔,唱着自己的民族旋律,格里格可以让欧洲为之瞩目了。对于自己的音乐,格里格这样谦虚平和地评价:"巴赫和贝多芬那样的艺术家是高地上建立的教堂和庙宇,而我,正像易卜生在他的一部歌剧中说的,是要给人们建造他们觉得像是在家里一样幸福的园地。"
格里格在他去世之前一定要埋藏在他家乡卑尔根附近特罗尔豪根的一个天然洞穴里,因为那里面对的是祖国的挪威海。祖国和归家永远是他音乐与人生的主题。
格里格逝世的时候,挪威为他举办了国葬,四万人涌上街头为他送葬。如今还会有任何一个哪怕是再伟大的人物逝世之后有这样多的人自愿涌上街头为其送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