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四讲格里格和西贝柳斯(下)
西贝柳斯(J.Sibelius,1865-1957),这名字音节有时给我的感觉就是阴郁的,是那种云彩掩映下的铅灰色。听这音调,总不如莫扎特或门德尔松的名字那样明快,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听到西贝柳斯的名字,我总要忍不住想起他的那首《悲伤圆舞曲》,真是很奇怪。或许,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带有命定般的色彩,那是你生命的底色。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注定着你艺术的风格;如果你不是艺术家而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就注定着你的性格。西贝柳斯是我非常喜欢的音乐家之一。他的音响有一种别人所不具有的独特的冷峻韵味和阴郁的色彩,只要你一听准能听出来,是属于北欧风味的,是属于西贝柳斯的。说西贝柳斯的音乐也是斯堪地那维亚的心,也是一样正确的。
我们知道,芬兰是一个比挪威还要多灾多难的民族,它遭受瑞典人600年的统治之后,又遭受俄国沙皇的统治,一直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才从殖民奴役下解放出来。好不容易独立,又开始内战连年。1939年,二次大战时,苏联老大哥大兵压境侵略芬兰,又开始新一轮的炮火连天。偏偏这样动荡的几个时期,都让长寿的西贝柳斯经历了。命中注定,西贝柳斯的音乐不可能不留下历史的声音,同格里格一样爱国的情怀,不能不时时翻涌在他的心中,以至在他从国外横渡波罗的海回来,只要一看到芬兰湾花岗岩的礁石,他就会涌出这种感情,就会迸发这种旋律。
长期的殖民统治,同挪威一样,芬兰没有自己的民族统一的语言,官方使用的语言是瑞典语。西贝柳斯出生在海门林纳镇(这个镇名就是瑞典语)一个说瑞典语的军医家庭。西贝柳斯一直到9岁才在学校里学会芬兰语。在赫尔辛基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他认识了爱国将军维涅菲特一家,并与他们家里的女儿艾诺结婚。这是一家坚持说芬兰话的家庭,爱国的倾向就是在这时候与爱情一起形成。他和这一家人都记住了芬兰民族运动的领袖斯涅曼的那句名言:"我们不再做瑞典人,也不能成为俄国人,我们只做芬兰人!"
如同格里格热爱自己的神话《埃达》一样,西贝柳斯热爱自己民族的《卡莱瓦拉》,这是一部芬兰的荷马诗史,是世代口耳相传的魔幻故事和民间传说,以诗的形式由隆洛(E.Lonnrot)在1835年收集纪录出版。虽然,在上小学的时候,西贝柳斯就读过它,但一直到1892年,他和艾诺结婚在乡间度蜜月的时候,才第一次从农民那里听到《卡莱瓦拉》的唱词,给他极大的震撼,他把它当做自己的第二圣经来对待。可以说,西贝柳斯音乐的一切灵感都来自这里。
同格里格一样,西贝柳斯也获得了在政府颁发给他的每年3000马克的终身年俸。只是和性格温良敦厚的格里格不大一样的是,别看晚年的西贝柳斯独居家中,足不出户,年轻时却生性好交,沉浸在酒和女人之中,风花雪月,声色犬马,年龄大些后好些,但依然是酗酒成瘾(他上台指挥之前还要喝上半瓶香槟酒),而且一生也没有脱离开奢华的习惯。因此,虽然政府给予他的终身年俸在芬兰是独一无二的,他一生的挥霍成性也是独一无二的,纵使年俸再高,他一辈子还是负债累累。
或许,这就是西贝柳斯的性格,我们不能以现在的要求苛求他。我们只来听他的音乐。
同样是创立自己的民族音乐,也许是性格所致,西贝柳斯走的路子和格里格是不一样的,他主要的贡献不在于格里格那样的小品,即使写如《悲伤圆舞曲》那样的小品,也是把它抽象为一个概念和意向而企图概括它。西贝柳斯愿意走宏大叙事的路子,我们可以明显地听出西贝柳斯音乐中贝多芬、布鲁克纳的影子。或许,造物主就是这样有意让他和细腻可人的格里格,呈现出北欧风光的秀丽与粗犷、春天山林的温煦与冬天风雪的肆虐之两极,为我们塑造出斯堪地那维亚民族性格的两个侧面,让其阴阳互补吧?
在西贝柳斯浩繁的作品中,最值得一听的除了太有名的交响诗《芬兰颂》和后来被海菲兹演奏而名声大震的小提琴协奏曲之外,以我之见再有就是他的《勒明基宁组曲》中的《图奥内拉的天鹅》,和他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以及第四、第五交响曲了。
1899年创作的《芬兰颂》是一首比芬兰国歌还要有名的乐曲,几乎成了西贝柳斯的代名词。《芬兰颂》生正逢时,它诞生在民族独立运动高涨的年代,一出来就鼓舞着人民的爱国情绪,和着人们的心跳不胫而走,以至俄国沙皇害怕它而禁止它的演出,也使得西贝柳斯成为了新兴独立的芬兰音乐的代言人。也许,现在我们听它已经听不出芬兰人当时听它时那样热血沸腾的感觉来了,但我们从它一开始那不安定的行板中那被压抑的呻吟中,在进入快板时定音鼓与铜管一起奏出那段最有名的旋律里,一泻千里的气势,那种大江东去的壮观,可以想像它一定如抗战时我们听《黄河大合唱》一样的令人激动,一定有那种"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意味。
我相信作为一般听众,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和《图奥内拉的天鹅》会比《芬兰颂》更能够吸引人。第一次听他的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一开始小提琴柔和的抒情,特别是后来小提琴在高音区里的波动,就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动,站在那里久久不愿意动,什么也不愿意想,就那样被它裹挟而去。以至以后什么时候听,总有一种要落泪的感觉。
这是西贝柳斯1903的作品,首演并不成功,两年以后,1905年由理查德?施特劳斯指挥、哈里尔演奏,在柏林演出大为轰动之后,才逐渐被人们接受。它有一股怀旧的味道,也许暗合着西贝柳斯早年梦想当一名小提琴演奏家而始终未竞的情结吧(他一直钟爱小提琴,而和瓦格纳一样反感钢琴,说钢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那种冰雪般冷冽与坚韧,从丝丝小提琴声中凛凛地浸透出来,或许能够听出风雪声从棕树的枝叶间坠落,从薄雾蒙蒙的海上看到船桅颠簸的影子,海风猎猎,海浪翻涌,拍打着岸边的花岗岩礁石。那绝对是属于斯堪地那维亚的旋律、风景和心情。它和我们听过跌宕的贝多芬、甜美的门德尔松和内向的勃拉姆斯和耳曼风格的小提琴协奏曲截然不同。
第一次听到《图奥内拉的天鹅》的时,我就被它吸引了。那时,我不知道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这样好听,赶紧一查,是西贝柳斯的这支交响诗《图奥内拉的天鹅》(1895)。同时,在书中我知道了勒明基宁是芬兰的一位家喻户晓的英雄。早在西贝柳斯结婚度蜜月的时候,在乡间第一次听到从农民的嘴里唱道的《卡莱瓦拉》中关于勒明基宁的古老唱词,他就格外激动,那古老的旋律就深刻在他的心里,一直发酵着。也许,我们现在已经听不出来自遥远的英雄的呼吸和古老苍凉的旋律了,但我们仍然可以在弦乐的如丝似缕之中感受到图奥内拉河的水面泛起的涟漪,随风荡漾起的轻微的忧伤。柔弱如淅沥雨滴的鼓点,从浩瀚的天边传来,英国管吹出了让人心碎的幽幽鸣响,和大小提琴此起彼伏地呼应着。法国圆号吹响了,双簧管缠绵不已,天鹅飞起来了,高贵的剪影伴随着明亮而深沉的号音(那加了弱音器的号音是天鹅的呜叫吗?),渐渐地隐没在弦乐和竖琴织就的一派云雾缥缈的水天茫茫中。
《图奥内拉的天鹅》不是一首田园诗,不是一幅风情画。它是对古典情怀的一种缅怀,对英雄逝去的一声叹息。时过境迁之后,曾经鼓荡在西贝柳斯和当时听众心中音乐的意义,如今已经变得似是而非了。但它留给我们的音响是存在不变的,那音响是奇特的,能够渗透进人的心灵的。晚年的西贝柳斯特别看重包括《图奥内拉的天鹅》在内的四首《传奇》,他认为足以和他的任何一首交响曲并驾齐驱。
西贝柳斯一生写下了7部交响曲,关于他的交响曲,我们应该多说几句。如果说格里格音乐的主要贡献在小品方面,那么,西见柳斯则在于交响曲方面,他是以此而赢得世界性的声誉的。在新旧世纪转换的时刻,交响乐这一形式在勃拉姆斯之后已经走到了末路,尽管布鲁克纳、马勒一个在守旧一个在创新,为其不停的厮杀与实验,企图挽回它的颓势而再造辉煌,毕竟已经不是交响乐的黄金时代了。西贝柳斯却坚持着这一形式,其意义何在?
1899年,西贝柳斯的E小调第一交响曲由西贝柳斯自己亲自指挥上演。其音乐素材中属于芬兰自己的民族元素,与德奥和俄罗斯的音乐完全不同,它让芬兰人听来是那样的亲切,可触可摸,相亲相近,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和隔岸观火的感觉毕竟不一样。它不仅让芬兰人听到原来自己也有交响乐,不用再只去听德奥和俄国的了,同时正应和着当时芬兰抗争沙俄的统治、争取民族独立的时代背景,以声音的形式在历史的空间里回荡,同整个民族的心声相呼应。我想这就是西贝柳斯交响乐出现的双重意义。也许这正是西贝柳斯带领芬兰管弦乐团到斯堪地那维亚巡回演出大受欢迎的原因,同时也是他们到巴黎博览会上进行演出,令欧洲人大为震惊的缘故吧。当时马勒带领着维也纳交响乐团也正在那里演出,却已经风光不再,把风头只好让给了西贝柳斯。
无疑,更加成熟的第四和第五交响曲是最值得一听的,把它们合在一起听,是不错的选择。一部是内心独白式的水滴石穿,一部是对外部世界宣泄的淋漓尽致,两部交响曲对比着也衔接着西贝柳斯的内心世界和音乐世界。
A小调第四交响曲因运用了不谐和音,在1911年首场演出时曾经遭到听众的嘘声(一直到了1930年托斯卡尼尼在美国指挥演奏了它,才多少改观了人们心中对它的成见),如今却被誉为西贝柳斯最伟大的作品,世事沧桑,有时就是这样颠倒着头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北欧一些弱小国家里,只有西贝柳斯对交响乐投入最多,也只有他才能够驾驭这种形式,而挪威的格里格就不如他,格里格只作过一部C小调交响曲,并不有名,有名的还是他的一些钢琴小品和《培尔?金特》组曲。丹麦的尼尔森(c.Nielsen,1865--1931)和格里格与西贝柳斯都是同时代人,一生创作了6部交响曲,我听过他的第四交响曲《不灭》(正好和西贝柳斯的第五交响曲在一张唱盘里面),但其远不如西贝柳斯的好听,他走的似乎是瓦格纳的路子,有些华而不实。
西贝柳斯对交响曲的认识与众不同,据说他和马勒1907年曾经在赫尔辛基有过一次会晤,当时马勒已经是声名显赫,而西贝柳斯的第四第五交响曲还没有问世,站在下风头。马勒底气十足地说:"交响乐就是一切,它必须容纳万物。"西贝柳斯却针锋相对地说:"交响乐的魅力在于简练。"
第四交响曲的风格可以说就是简练,精练的配器,清淡的和声,简约的演奏,都极其适合西贝柳斯忧郁而无从诉说的心情。简洁,可以说是和格里格一样同属于斯堪地那维亚的风格。曾经为西贝柳斯作传的英国学者大卫?伯奈特一詹姆斯高度评价第四交响曲的这种简洁的风格,他说:"第四交响曲是一首刮皮去肉到仅存骨架的管弦乐作品,没有一盎司的赘肉留着,有些人可能会说它憔悴瘦削。用另一个比喻来说明,西贝柳斯创作此曲只使用了音乐中的名词和动词,没有形容词,没有副词,甚至连连词都没有。第四交响曲似乎是在音乐中预示着未来某些文学领域中的发展。例如,海明威再精简不过的散文风格中的几项要素。这是一首极为凝练的作品,表演者和听众都必须保持最高度的集中力。已故的指挥家库塞维茨基有一次在波士顿指挥此曲时听众反应冷淡,他转过身对他们说,如果他们不喜欢第四交响曲,他会一直演奏到他们喜欢为止(他真的这么做了)。卡拉扬也说,他个人认为有三部作品指挥起来最费情感,第四交响曲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简练,就是曾经有人批评他这部第四交响曲音响效果的"浑浊"。的确,在这部交响曲中少了阳光灿烂,而弥漫着晦暗,声音带来的不是明快,而是晦涩甚至确实是浑浊。装有弱音器的大提琴以切分音的方式笨重而沉重地一出场,就预示着阴郁的乌云在压抑着沉沉的四散飘来。铜管乐的阴森,也少了本来应有的阳光般的明亮,而多了金属般的尖厉。单簧管和双簧管梦呓般的颤栗,往返反复着和弦乐交织着,失去了美好的幻想,而是一种渗透心底的哀愁和无尽的冥想,如黄昏时分的潮汐一浪浪涌上沙滩,冰凉而带有鱼腥味儿地浸湿了你的双脚。降E大调第五交响曲,是西贝柳斯自己最得意之作,曾经被他先后大改过三次,在他所有作品的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1919年的秋天,他在最后定稿后说:"整部作品由一个生气勃勃的高潮到底,是一部胜利的交响曲。"这部诞生在苏联十月革命和芬兰独立之后的交响曲,和芬兰一起面对着胜利,也面对着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感伤的同时也充满希望。同阴郁的第四交响曲不同,明窟J啦定就是这部交响曲的色彩和性格。
第一乐章,他特别爱用的法国圆号和木管轻柔却明亮地先后一出场,先把一种牧歌式的氛围清爽地演绎出来了,即使是慢板也传达出热情的声响来。当急促的弦乐响起来,立刻迸发出阳光般耀眼的光泽。在密如雨点的定音鼓的伴奏下,小号吹出愉快的声音,小提琴和弦乐摇曳着,间或是快速的木管声声,如小鸟啁啾,是大自然明快色彩在乐队中的宣泄。
第二乐章,还是他爱用的木管和法国号,沉稳而柔弱,然后是轻轻的弦乐如露珠滚动般的弹拨,与同样轻柔的长笛的呼应,如同恋人之间彼此温馨的亲吻,纯朴动人。加进来的各种变奏,时缓时急,扑朔迷离的色彩一下子更是如万花筒一样丰富迷人。最后一个乐章,先是中提琴,后是小提琴,然后是整个弦乐,最后是木管的加入,急促如山涧湍急的溪流,一路起伏动荡,那样飘忽不定,那样摇曳多姿,那样坚定不移。当溪流终于从林间山中流淌到开阔平坦的平地,摊开了腰身晒在阳光之下,在略带忧郁甜美的弦乐的衬托中,木管和大提琴演奏出唱诗般的灿烂的旋律,将乐曲推向了高潮,真是令人感怀不已,直觉得天高云淡,天风浩荡,天音弥漫。
将这部交响曲听完,我不大明白西贝柳斯为什么特别爱用法国号和木管,还爱用弱音器。或许,西贝柳斯不喜欢交响曲中那种众神欢呼的高亢交响效果,比如贝多芬那样,才特别加上了弱音器吧?而法国号和木管,总会容易让我们想起田园的自然,想起被阳光晒的暖融融的草垛、河流和田埂,那种淳朴与温暖,与北欧大海之滨矗立着的嶙峋礁石,呈明显的对比和对称的关系。如果这样来理解西贝柳斯这两部交响曲,我们可以把第四交响曲比做后者,即寒气凛冽的大海和礁石,在月光或风雪映衬下,所呈现的色彩一定是银灰色那种冷色调的。而第五交响曲则一定是阳光下铺展开放到了天边的向日葵,或成熟了正在秋风中沉醉荡漾着的田野,所呈现的色彩是金黄色的。
同格里格认为卑尔根大自然的一切感召着自己一样,西贝柳斯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生的情感和敏感,特别能够从声音中细致人微地感觉出音乐所蕴涵着的色彩来,他一直认为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和它们相对应的自然色彩,音乐的任何重要旋律都有和它们相呼唤的原始和声。他能够在麦田里感觉到泛音,在泛音中感受到色彩。在声音和色彩之间,他如同魔术师一样变幻多端,让色彩发出声音,让声音迸发出色彩,很像我们现在所说的通感。他能够准确地指出每一个音调和色彩的关系,他曾经这样说过:"A大调是蓝色的,C大调是红色的,F大调是绿色的,D大调是黄色的......"我是无法想像出调式中蕴涵着这样丰富的色彩,但不能不敬佩他如此的奇思妙想。
1875年,西贝柳斯10岁,写下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弹拨曲《雨滴》。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无论他的心情还是眼前的世界乃至音乐,呈现给他的都是如同雨滴一样的透明的颜色。
1909年,西贝柳斯在英国伦敦完成了一首d小调弦乐四重奏,名字就叫做《亲切的声音》,表达了他对声音的情有独钟。那里抒发的是他内心的感伤,亲切的声音里流露出的色彩是什么呢?我感觉不出来,但西贝柳斯一定能够感觉得到,他才愿意用从细腻到恢弘的丰富声音给予他的弦乐以无穷的变化。那或许是阴霾之中被天光所映照下变化着的铅灰色,那种色彩正和他当时的心情相吻合,生活上经济的拮据,又刚刚做完了喉症的手术逼迫他必须要远离酒和雪茄烟;也和当时的世代相吻合,俄国沙皇在虎视眈眈地威胁着他的祖国芬兰,使得他的心情越发的郁闷;同时和英国那总是雾蒙蒙雨蒙蒙的鬼天气相吻合。
1914年,西贝柳斯赴美国参加挪福克尔音乐节并演出他的交响诗《海洋女神》。第一次到那么遥远的国度去,过大西洋时,落日下澎湃的大海给他全新的感受,伏在船舷上,他别出心裁地说海水是"酒色的"。这种色彩让我新奇也让我惊奇,因为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酒色"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葡萄酒朗姆酒和杜松子酒的颜色是一样的吗?也许,那"酒色"是西贝柳斯心中对大海的印象和幻想乃至错觉的一种综合体。
西贝柳斯确实有着一种对音乐独特的敏感,有时候,简直像是具有着特异功能。据说在他晚年的时候,只有他的妻子艾诺拉相信,只要他的音乐在世界上的哪一个地方被播放出来了,他一定能够感觉得到,艾诺拉说:"他静静地坐着看书或看报,突然又坐立不安,跑到收音机那里,接上电源,然后,我们就听到他的某一首交响曲或交响诗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这真是神奇无比,让人难以置信。
晚年的西贝柳斯一直住在以妻子名字命名的艾诺拉的别墅里,那里位于赫尔辛基的郊外,远离喧嚣,独自一人,与世无争,繁华落尽,宁静致远。尽管,在他90岁的生日时祝贺的信件如雪片一样地飞来,就连英国首相丘吉尔都发来了贺电,芬兰当时的总统帕西维基通过无线电广播向全国发表讲话,可谓殊荣备至,但他一样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像他一样活到92岁的音乐家,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他逝世的那一天,正是傍晚时分,在赫尔辛基芬兰交响乐团正在演奏着他的第五交响曲。伴随着自己的音乐,他离开了人间,这大概是对他最好的送葬了。
我们应该把这一讲稍稍总结一下了。格里格和西贝柳斯让斯堪地那维亚扬眉吐气,北欧这样两个贫穷偏僻的小国,居然如此锋利地撕开了雄霸欧洲漫长几个世纪的德奥音乐盔甲一般坚硬而厚重的一角。尽管他们的性格和风格有所不同,尽管他们所采取的都不是先锋的方式而是保守的古典主义的方式,但他们横空出世的意义是相同的。
在谈到他们之问相同的时候,我愿意将英国专门研究格里格的学者Brian Sehlotel论述格里格与西贝柳斯时的一段话摘抄下来:"人们不无兴趣地注意到这两个作曲家在创作中往往选择相同的主题,比如,同样描写北部森林,格里格作品中有《培尔.金特》第三幕弦乐和法国号的25小节的短短的前奏《松林深处》;而西贝柳斯则有庞大的交响音诗《塔皮奥拉》。二者不分高低,都是杰作。一个喜欢小小的铅笔素描,另一个喜欢大型油画。两位作曲家都用管弦乐描绘各自想像中的海上风暴:格里格--《培尔?金特》;西贝柳斯--《暴风雨》序曲。他们都醉心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对四季的讴歌也是不断出现的一个主题。格里格的抒情小品《返家》和西贝柳斯的《勒明基宁归来》同样表达着北部人返家的喜悦。两人都描绘过黑暗奔骑:西贝柳斯的骑马人在黑暗中朝着东方走到13出;而格里格的一首《心绪》中段是'月光下的约会'。格里格1886年的《第三号小提琴奏鸣曲》和西贝柳斯1903年的《小提琴协奏曲》似乎也都来自同一个感情世界。两位作曲家还都创作了充满自传式自我对话的弦乐四重奏。另外,格里格《钢琴奏鸣曲》副部主题狂欢欣喜向前推进的尾声,直接使人想起西贝柳斯《第三交响曲》的结束。"这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格里格和西贝柳斯,正是有着这样多的相同点,他们两人才共同地在斯堪地那维亚发出了他们相近的声音,在上一个世纪之交,以他们的音乐共同塑造了新的历史。
我们也应该将上述三讲总结一下。在我们所讲的关于俄罗斯、波希米亚和斯堪地那维亚所诞生的民族音乐,彼此有着什么样的不同和关联,在整个欧洲浪漫主义音乐的大潮退潮中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是我们需要了解的话题。
朗格在他的着作中从文化史的角度为我们进行了总结。他说:"疲乏的浪漫主义怀着羡慕和放松的心情迎接着各个民族牙派,因为急速衰颓的西方诸乐派,瓦格纳使之陷于停滞的,勃抠姆斯使之彷徨困惑的,李斯特曾扬鞭驾驭的西方乐派在困境畸总算找到了一条出路,从俄罗斯和斯堪地那维亚诸国家飘起萋微的异国的芳香起了恢复元气的作用--波希米亚音乐虽然嘉彻底的,而且本质上是民族的,但从整个来说更接近西方,不僵是异国的;青年作曲家拜倒于格里格的典型的和声和里姆斯老一科萨柯夫的泼辣的管弦器之下。多世纪以来未被人利用的乒问因素往往变得那样多,那样通俗易解,以至作曲家自己的内止世界完全淹没在民间因素之中了。这些作品更多反映出来的嘉新发现的外在世界的丰富和风味,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这币情况促进了民间音乐的发掘,而正在兴起很快就采用了这些昆素,在法国人的维护下又复产生了一种国际性的风格。所以,卡;里格和穆索尔斯基早就在德彪西身上调和起来,而民族主义昏期实际上在各不同乐派的最后代表人物逝世以前就已经成为变去,但他们有趣的音乐作品却一直......与20世纪的音乐相南衡。"
朗格说的真好,他言简意赅地总结出了不同民族乐派的臣别和意义,它们同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的关系,以及它们对于盖世纪的作用。
不管怎么说,浪漫主义也好,印象主义也好,民族主义也好如何的主义纷争,城头频换大王旗,新的世纪到来了,新的音差也将要出现了。这将是一轮新的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