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讲布鲁克纳和马勒(上)
奥地利的林茨这座城市,因曾经生活过天文学家开普勒和音乐家布鲁克纳而出名。在整个欧洲,林茨大教堂是和科隆大教堂一样有名的。林茨教堂因有布鲁克纳而更加辉煌,因为布鲁克纳出任过它的管风琴师。为了纪念这位音乐大师,林茨特意建立了一座音乐厅,并在那里创办了"布鲁克纳节"。
也许,就是这样,布鲁克纳一辈子和教堂脱不开干系。他始终笼罩在宗教巨大的影子里,他的音乐也始终走不出宗教的大门。
在我看来,听布鲁克纳(A.Bruckner,1824--1896),总有一种听宗教音乐的感觉,布鲁克纳几乎是宗教的代名词。有人称他是"上帝的音乐家",真是最恰如其分。
在紧靠着林茨不远有一个叫做安斯菲尔登的小乡村,布鲁克纳出生在那里。他家的后面就是村里有名的圣弗洛里安教堂,他家门前的石阶小径直通教堂的大门。从小,他只要踏上这条笔直的小径,就可以到教堂里去做弥撒,听弥撒了。
他的父亲是那里的一位小学老师,最后熬上了小学校长的职位,却在布鲁克纳13岁的时候突然溘然长逝。父亲没有给留下什么殷实的家产和音乐方面的基因,父亲只是会弹奏管风琴,布鲁克纳在10岁的时候跟父亲学会了弹奏管风琴,大概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最大遗产了。在乡村里,一般都是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长大后的布鲁克纳能够子承父业就很不错了。他在邻村当上了一名小学老师,是那种需要下田干活的老师,和我们现在农村里的民办老师差不多,但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得了的。在奥地利,音乐老师是必须经过培训由教育部门挑选的。因为他会弹奏管风琴,被选送到附近克隆斯托夫学习音乐理论,20岁的那一年,布鲁克纳回到了家乡圣弗洛里安教堂当一名音乐老师。他太熟悉圣弗洛里安教堂那架克里斯曼管风琴了,它伴他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对于它,他有一种近乎神助般的感应,充满无限的感情和灵性,他在它上面弹奏得无比美妙尽情。布鲁克纳的音乐天赋最早来自圣弗洛里安教堂那架克里斯曼管风琴。
1845年,布鲁克纳21岁的时候,他来到了林茨大教堂,当上了那里的管风琴手,这让他逐渐成名。他最早就是以管风琴演奏家出名而巡回演出于欧洲的。他也就是这样从一个乡村的土孩子走上了音乐之路,也就是这样和教堂发生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步步越发接近宗教而离不开宗教。
还要说一句的是,如果布鲁克纳没有去林茨大教堂,他就无法遇上那里的鲁迪杰尔(Rudigier)主教。是鲁迪杰尔主教看出了他的音乐天赋(也许那时的主教都有着极高的音乐才华),伯乐识马,给予他那样令人感动的宽容和理解,而不是我们见惯的本位主义或嫉贤妒能,将他送到当时非常有名的音乐教育家西蒙'塞赫特(舒伯特曾向他学习过音乐)的门下,布鲁克纳迈上了关键的一个台阶,严格的塞赫特教授他学会了关于作曲所有古典方面的知识和技法。没有鲁迪杰尔主教,布鲁克纳也许只能够是一名管风琴师,而不会成为以后的作曲家。他应该感谢教堂。神在默默地庇护着他。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会明白了布鲁克纳到了晚年(那时他是维也纳音乐大学的教授),哪怕是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如果听到教室外面传来祈祷的钟声,他也会立刻双膝下跪,不管遭受学生什么样的耻笑,他依然那样虔诚地面对眼前突然光临的上帝。他的学生后来成为音乐评论家的格拉夫曾经写文章有过这样
形象的形容:"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像布鲁克纳这样祈祷。他就像被钉住了一样,从内心深处被照亮了。他那刻满了无数田地里的垄沟一样的皱纹的老农民的脸庞,变成了一张教士的脸。"
我之所以先这样不厌其烦地讲布鲁克纳和教堂的关系,是因为这一点对于理解布鲁克纳至关重要。宗教和音乐的关系,是布鲁克纳一生的死结,如果你强行想抻开其中的一条线绳,便不再是布鲁克纳。
音乐史称布鲁克纳一生所写的9部交响曲中后三部最为登峰造极,尤以第七部和第九部为佳。听布鲁克纳,无疑这是最好的选择。
E大调第七交响曲,大提琴温馨而极为精彩的开头,撩开轻柔的神秘纱幔,洒下皎洁委婉的月光,吹拂着天国飘来的圣洁的清香,真的有一种呵气如兰的感觉。独奏的法国号吹起来了,那种圆润如珠,那种浩渺如霜,和随之翻涌而来的那种浩气冲天的庄重激昂,都会给人一种阳光下寥廓霜天的沐浴。特别是柔板乐章,那是布鲁克纳交响乐中最令人柔肠寸断的优美乐章了。这部在他的家乡圣弗洛里安教堂创作的交响曲,赋予其中教堂的氛围在这段柔板中体现得最为浓郁。整日置身于教堂之中,又是伴随他童年的教堂,晚祷的钟声和辉煌的管风琴声,以及扑打在教堂窗外的风声雨声,渗入他的内心和音乐是最自然不过的了,浓重的宗教意味是无法剔除的。那种被人们对布鲁克纳特别愿意称之为的肃穆沉思,如秋水凛凛,寒霜残照下,半江瑟瑟半江红。我们会从中听到一种教堂飘来感恩的圣咏,即使我们感觉不出那种宗教特有的味道,但超越宗教的音乐中那种圣洁和澄净,如水一样荡涤着我们的心胸。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样的久,我们还会觉得布鲁克纳就站在圣弗洛里安教堂中,听从着神的旨意,指挥着他的心灵,为我们演奏着这部交响曲。最值得一听的是布鲁克纳一生最后一部D小调第九交响曲。据说,他没有写完,同舒伯特的第九交响曲一样,是未完成曲。
有不少人说布鲁克纳的这部交响曲结构宏大、气势宏大,但这不是我认为它好的地方。明显可以听出布鲁克纳的音乐语汇上溯到贝多芬下追到瓦格纳与其的因缘,他追求的就是这种大道通天、大树临风的风姿。这部交响曲宏大倒是够宏大的了,但宏大得有点混乱,初听时让我想到曾经到巴塞罗那看到的西班牙建筑家高迪建造的那座叫做神圣家族大教堂,同布鲁克纳这部未完成交响曲一样,那也是一座未完成的艺术品,高耸人云,脚手架还搭在教堂的四周,好像还在无限伸展。辉煌倒是辉煌,宏大倒是宏大,只是多少让人在眼花缭乱之余感到庞杂得有些零乱,多少有些好大喜功的感觉。
我说它最值得一听,是听完之后涌出这样主要的印象和感觉:即他的第七交响曲一样的肃穆和沉静。现在好多音乐实在闹得慌,以为加进一些热闹而时髦的多元素的作料就是创新和现代。布鲁克纳的肃穆和沉静,能让被现代生活弄得浮躁喧嚣的心像铁锚一样坚定信心沉入深深的海底,去享受一下真正蔚蓝而没有污染的湿润和宁静,而不是时时总像鱼漂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只要稍有一条小鱼咬钩,都要情不自禁地抖动不已。布鲁克纳的肃穆和沉静,能让被越发发达的物质文明揉得皱巴巴如同从老牛胃口里反刍出来的心,抖擞出来让清风抚平,使得我们的心电图不要随着外界的物欲横流波动的曲线而总是跃跃欲试地起伏不止。
听布鲁克纳,感觉像是随他一起缓缓走入一座大森林中,大是大了些,空旷而密不透风,蓊郁而枝叶参天,但你不会迷路,只会随他的旋律和节奏一起感到心胸开阔而惬意。清新的森林空气中带有负氧离子,是在喧嚣都市中没有的;从枝叶间渗下来的绿色阳光,是燥热的紫外线辐射下的天气中没有的;而那些清澈如水晶莹如露的鸟的呜叫声,更是即使在动物园里的鸣禽馆里也没有的天籁之声。走人这样的大森林里,即使你一身透汗淋漓,也会凉快下来,让精神宁静而舒展,让心澄净而透明,让奔波如碾道上驴子般的步子减慢下来。而踩在松软的林间小径上,有泥土的芬芳,有落叶的亲吻,更是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或大理石铺就的宴会大厅地板上所没有的放松和自在。
难得的是这种肃穆和沉静中,有一种少有的神圣之感,布鲁克纳音乐所建造的这座大森林,为我们遮挡了外面喧嚣的一切。都说布鲁克纳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所有的音乐都是为宗教而4作。我不懂他的宗教,但我听得懂他音乐中那种神圣。滤掉那种对于我陌生的宗教意味,我听得懂那是一种赋予信仰而存在的对于神圣的敬畏和虔诚,那是一种由信仰而超尘拔俗带来的善良的滋润和真诚。在布鲁克纳的音乐之中,会发现信仰的作用,渗透在他的音符和旋律之间。仿佛觉得布鲁克纳总是抬起头仰望上天,便总有灿烂的光芒辉映在头顶,便总有一种感恩的情感深埋在心头。如今,正如没有信仰的人太多,没有信仰的音乐也太多了。没有信仰的音乐可以声嘶力竭地吼唱,却只是发泄。音乐当然需要有时做成一个痰盂或一个烟灰缸,让别人来吐痰来弹弹烟灰,但音乐更应该是一座森林,让人们呼吸新鲜的空气来清洁自己的肺腑深心;更应该是一个天空,让人们仰起头来望望还有那样灿烂的阳光和那样高深莫测的云层,而不要只望见自己的鼻子尖。
听完这部交响曲,我们再来想想晚年的布鲁克纳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突然听到教堂里传来祈祷的钟声立刻虔诚地双膝下跪,我们还会嘲笑他的可笑与迂腐吗?我们难道不会为他到死也恪守自己的信仰的精神而感动而要羞愧地垂下我们自己的头吗?
还应该再说说布鲁克纳的D小调第三交响曲。这部当年被勃拉姆斯派批判的一无是处体无完肤的交响曲,大概是今天布鲁克纳最受欢迎的交响曲了。时光变迁之后,物是人非,人们的审美标准竟然有这样大的误差。艺术真的成了一条有那么大弹性的皮筋,可以随意抻拉。
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确实在那个时代是两派对立的音乐,也就是音乐史中说的以勃拉姆斯为首的所谓"莱比锡学派",和以瓦格纳为首的"魏玛学派",两派势不两立。勃拉姆斯的身后有大批他的支
持者,旌旗摇荡,声势浩荡。偏偏布鲁克纳不识时务,不仅是瓦格纳的追随者,而且还特意将这部第三交响曲题词献给瓦格纳,称之为"瓦格纳交响曲"。再加上勃拉姆斯当时日益声隆的名气和乐坛霸主的地位,布鲁克纳始终处于勃拉姆斯的影子笼罩之下,一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相反屡屡受到批评,这一次他更是撞在人家的枪口上,不大祸临头才怪!
批评布鲁克纳首当其冲也最起劲的是勃拉姆斯的鼎力拥兑者汉斯力克(E.Hansliek,1825--1904)。在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乐坛,汉斯力克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维也纳大学音乐史和音乐美学的教授,又是音乐界一言九鼎的批评家,在整个欧洲乃至世界都是掷地有声的赫赫人物。在那个时候,汉斯力克可是不好惹,他让谁红谁就能够红,相反,他看谁不顺眼谁也就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