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三讲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中)
波希米亚民族长期处于奥德统治,政治和文化都在其笼罩之下,到布拉格来的音乐家不计其数,但都是奥德的音乐家,以其浓重的影子覆盖着捷克音乐创作之中,捷克没有自己的歌剧。可以说,正是有了这部歌剧的诞生,捷克才有了自己的第一部属于自己民族的歌剧。从这一点意义来说,斯美塔那的《被出卖的新嫁娘》同比才的《卡门》的出现是一样重要的。它使得捷克摆脱了德奥近亲的关系,而彻底地诞生了属于自己纯种的音乐。
我们知道,斯美塔那出生在东波希米亚的托梅希,这个古老的小城是捷克民族运动的中心之一,童年受到的革命的熏陶同受到的音乐的浸染是一样的。1848年革命爆发的时候,为推翻哈布斯王朝,24岁的斯美塔那曾经参加过巷战,还谱写过《自由之歌》。革命被镇压后,他逃亡到瑞典,浪迹天涯,一直到l861年他37岁的时候才回到祖国。至此到他60岁时去世,整整23年,他都生活在布拉格这座城市。他对祖国一往情深,他的许多伟大作品,都是在布拉格写出的,那是他音乐创作收获的黄金时代。他同时团结了大批知识分子,参与了许多创建捷克民族音乐的许多工作,如今依然屹立在伏尔塔瓦河畔壮丽辉煌的民族歌剧院,就是他和许多人从1862年到1868年一起募捐建立起来的,从此让捷克民族有了自己的剧院。《被出卖的新嫁娘》,就是在这里首演的。
斯美塔那一生写过8部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是1886年他42岁的作品。这部历经曲折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歌剧,完全用捷克语写成,题材取自捷克民间的故事,音乐取自捷克民间的元素,它的诞生确实让人们耳目一新,不再只是德奥歌剧的克隆或复制,而打上了自己民族的鲜明特色而格外新颖动人,奠定了斯美塔那的地位。据说,这部歌剧上演的时候,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轰动,受到观众狂热的喜爱,仅在斯美塔那在世的时候就连续上演了足足一百场,如今在世界各地已经演出了几千场了。
《被出卖的新嫁娘》的诞生,让一直处于歌剧中心的欧洲人对捷克的音乐家刮目相看,就连最挑剔一直轻视捷克乐派的法国人也不得不说:"斯美塔那的创作技巧缺乏个性,但使他获得创作灵感的民族感情却感人肺腑。"
德沃夏克(A.Dvorak,1841--1904)比斯美塔那小17岁,是斯美塔那的学生。比起4岁就会拉小提琴、6岁可以公开表演钢琴、8岁能够作曲的斯美塔那,德沃夏克没有那么的幸运。德沃夏克的童年是充满着苦难的,当时他的一家生活很穷,他的父亲杀猪又开着小旅店,一身二任,聊补家用。他家一共有八个孩子(德沃夏克是老大),够他老人家一个人挥舞着杀猪刀操劳的。在这个离布拉格30公里叫做尼拉霍柴维斯小村里,德沃夏克一直长到13岁。他一落生下来就在这里听他的父亲弹齐特尔琴,他父亲能弹一手好琴,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琴了,我们只知道它对德沃夏克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影响是大的。在这个伏尔塔瓦河边美丽的小村里,德沃夏克还能常常听到来自波希米亚的乡村音乐,那些住在他家小旅店里的乡间客人,会放肆地用民间粗犷或优美的歌声、琴声把父亲的小旅店的棚顶掀翻。在这里,德沃夏克还能听见他家对面的圣?安琪尔教堂里传来的庄严而圣洁的教堂音乐。他参加过教堂里的唱诗班,在父亲的小旅店里举行的晚会上,也展示过他的音乐天赋。这一切都是播撒在德沃夏克童年心中的音乐种子,而这一切也说明了捷克音乐植根于民间的传统悠久而浑厚,设想一下,连一个杀猪的人都能弹奏一手好琴,音乐确实渗透在这个民族的血液里了。这样一想,在这样肥沃的土壤里生长起来德沃夏克这样的音乐家就不奇怪了;而德沃夏克一生钟情并至死不渝地宣扬自己民族音乐传统,也就更不奇怪了。
13岁那年,德沃夏克被父亲送到离家很近的小镇兹罗尼茨,不是去学音乐,而是要他秉承父业,学几年杀猪,过早地挑起了家庭
的负担--有点像我们现在的辍学儿童。在这里,他遇到了对他一生起了关键作用的人物:一位风琴家兼音乐教师安东尼?李曼(Antonin Liehmann)。是李曼发现了潜藏在德沃夏克身上的音乐天赋,让他住在自己办的寄宿音乐学校里,让他在教堂的弥撒班里唱赞美诗,到自己的乐队里参加演奏,教他学习钢琴、风琴和作曲理论。可以说,这是德沃夏克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正规的音乐教育,让他从小旅店里走出来,像小鸡啄破蛋壳,看到一个更广阔的天空,音乐让他爱不释手,欲罢不能。而李曼和我们的孔子一样遵从的是有教无类的思想,他说服了德沃夏克杀猪的父亲,家里再难,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进布拉格的管风琴学校学习。大概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这颗心一旦被点燃,就会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不可阻挡。他听从了李曼先生的话,在他最艰苦的情况下,送德沃夏克进了布拉格风琴学校学习。那一年,德沃夏克16岁。他在这所学校学习了两年,毕业成绩名列全校第二。
德沃夏克从布拉格管风琴学校毕业后,先到一个乐队当中提琴手,然后到当时斯美塔那的剧院工作,受教于斯美塔那。只是薪水太低,让德沃夏克朝不保夕,颠簸十年之后辞去剧院的工作,开始教书和到教堂里当管风琴师谋生,日子过得远不如他的音乐那样甜美,只好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1873年,德沃夏克32岁时和19岁的安娜?契尔玛柯娃结婚,安娜是一位布拉格金匠的女儿,布拉格歌剧院杰出的女低音。但是实际上当时德沃夏克爱着的是她的妹妹约瑟菲娜,德沃夏克以后的音乐中曾经表达过这一份感情。阴差阳错顶替妹妹结婚的安娜陪伴德沃夏克31年,为德沃夏克生了4女2男。她在生活和艺术上对德沃夏克都帮助很大,结婚之后,就是用她教音乐的微薄收入让德沃夏克可以不为柴米油盐烦恼而专心进行音乐创作。她是以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德沃夏克,按我们的说法是"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在艰苦中成长的德沃夏克,农村的质朴的情感始终没变。他对李曼和兹罗尼茨一直充满感情。在他24岁那一年特意创作了第一交响乐《兹罗尼茨的钟声》,虽然这部交响曲早已经不怎么演出了,但表达了他的这种深深的怀念。他永远不会忘记李曼对他的帮助。
另一个对德沃夏克起着重要作用的人是勃拉姆斯。1875年,如果没有勃拉姆斯,他的奥地利"清寒天才青年艺术家"国家奖学金不会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摩拉维亚二重唱》、《斯拉夫舞曲》便不会出版,一句话,他很难走出捷克而被世界所认同。因为这项奖学金的评议委员会中有着能够起到举足轻重作用的勃拉姆斯。勃拉姆斯看到德沃夏克随同申请书一起寄来的《摩拉维亚二重唱》乐谱,非常感兴趣,觉得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天才,不仅同意发给德沃夏克奖学金,而且是一下子发给了连续5年的奖学金,同时把他的作品推荐给当时德国出版商西姆洛克。勃拉姆斯在写给西姆洛克的心中几乎用恳求的口吻说:"假使你深入德沃夏克及其作品,你会像我一样喜爱它们。像你这样一个出版商,出版这种非常新奇动人的作品,一定会感到极大的兴趣。任何你想得到的作品德沃夏克都能写:歌剧、交响曲、四重奏、钢琴曲。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卓越的天才,但也是一个穷困的人,我请求你特别予以考虑!"西姆洛克同意了勃拉姆斯的意见,出版《摩拉维亚二重唱》,并同时要了德沃夏克的另一部作品,即他最早的8首《斯拉夫舞曲》。从此,德沃夏克一举成名。需要指出的是,晚年脾气古怪的勃拉姆斯,对德沃夏克却青睐有加,一直向他伸出友谊之手,后来在德沃夏克到美国的时候,他还亲自为德沃夏克校对在西姆洛克那里出版新乐谱的校样。
1877年,德沃夏克36岁时怀着很深的感情专门写过一个《D小调四重奏》,献给勃拉姆斯。
德沃夏克以后相当多的作品都是由西姆洛克出版的,他和西姆洛克结下了很好的友情。德沃夏克是一个很念旧、重感情的人。他却和西姆洛克发生过争执。1885年,这时候德沃夏克已经在欧洲声名大震,这一年4月22日,他亲自在伦敦指挥首演了他的《D小调交响乐》,获得很大成功。这一年,西姆洛克准备出版这一交响乐时,提出要求德沃夏克签名要用德语书写,德沃夏克希望用捷文书写,西姆洛克坚决不同意,而且讽刺了德。夏克。我不知道当时西姆洛克都讽刺了一些什么,猜想是要与国际接轨,不要抱着捷克这样小的国家不放这样大国沙文主义的态度PE?德沃夏克当时极为生气对西姆洛克说:"我只想告诉你一点,一个艺术家也有他自己的祖国,他应该坚定地忠于自己的祖国,并热爱自己的祖国。"
当然,这只是一个签名(后来有人揶揄说他"甚至对上帝说话也只是用捷克语"),德沃夏克的音乐始终保持着强烈的民族传统。他并不拒绝国外优秀的东西,但那只是为我所用,他不会让那些别人的东西吞噬了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改良的外国品种。他觉得捷克本民族的音乐足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去征服世界,他希望以自己的音乐让世界认识的不仅是自己个人而是整个捷克这个虽小却美丽丰富的民族。他的民族主义的观点是纯粹的、坚定的。即使在获得巨大成功的时候,他强调的总是:"我是一个捷克的音乐家。"他无法和波希米亚脱节,和那些他从小就熟悉的故乡的森林的呼吸、鲜花的芬芳、教堂的钟声、伏尔塔瓦河的水声、乃至他父亲那酒气熏天的小酒馆脱节。他为人的谦和平易,与他对音乐的坚定执拗,是他性格上表现出来的两极。
他一生中曾经多次访问过英国,他在英国的知名度极高。英国朋友请求他为英国写一部以英国为内容的歌剧,他说写可以,但他坚持要写就应该是一部捷克民族的歌剧。他选择了捷克民间叙事诗《鬼的新娘》,最后完成了一部清歌剧,自己指挥在英国的伯明翰演出。
同样,在维也纳,他的朋友着名的音乐批评家汉斯立克,劝说他必须写一部不要拘泥于波希米亚题材的而是德奥题材的歌剧,才能具有世界性的主题。他希望德沃夏克根据德文脚本写一部歌剧,才能征服挑剔的德国观众。他同时好心地建议德沃夏克最好不要总
住在捷克,永久性地住在维也纳对他更为有利,维也纳是当时多少音乐家梦寐以求打破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地方。无疑,这些都是对他的一番好意,但他却因此非常痛苦不堪。也许是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各有各的志向,各有各的道路。他无法接受好朋友的这些好意。不久以后,他在捷克南方靠近布勃拉姆的维所卡村子里买了一幢别墅,他没有居住到维也纳去,相反大多的时间住在了乡村维所卡。南方的景色和空气比他的家乡尼拉霍柴维斯还要美丽、清新,他喜欢那里的森林、池塘、湖泊,还有他亲手饲养的鸽子。据说,他特别喜欢养鸽子,就像威尔第喜欢养马、罗西尼喜欢养牛似的对此一片深情。
你能说他局限吗?说他的脚步就是迈不出自己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说他只是青蛙跳不出自家的池塘而无法奔流到海不复还地跃人江海生长成一条蓝鲸?他就是这样无法离开他的波希米亚,他的每一个乐章、每一个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来自波希米亚,来自那里春天丁香浓郁的花香,来自夏天樱桃成熟的芬芳,来自秋天红了黄了的树叶的韵律,来自冬天冰雪覆盖的伏尔塔瓦河。
正是出于这种思想和心境的缘故,德沃夏克后来在已经取得世界性的声望之后,对故土的感情越发浓烈。他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始终走不出家乡的怀抱,家乡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总是缭绕在他的头顶。
1892年9月到1895年4月,他应邀到美国任纽约国立音乐学院的院长,离开维所卡村子的时候,他还特地写了一首有独唱、合唱和管弦乐队演出的《感恩歌》,依依惜别地献给了维所卡。在美国短短的不到三年时间里,他带着妻子先后将六个孩子都接到了美国,并有一次整个夏天回国探望的假期,他依然像一条鱼一样无法离开水一样,实在忍受不了时空的煎熬。他频繁给国内的朋友写信,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述说着他在异国他乡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孤独落寞之情,述说着他对家乡尼拉霍柴维斯亲人的思念,对兹罗尼茨钟声的思念,对维所卡银矿的矿工(他一直想以银矿矿工生活为背景写一部歌剧,可惜未能实现)、幽静的池塘(后来这池塘给他创作他最美丽的歌剧《水仙女》以灵感),还有他割舍不掉的那一群洁白如雪的鸽子......
德沃夏克在美国其实不过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但他就是忍受不了这时间和距离对祖国和家乡的双重阻隔。他特别怀念维所卡的那些鸽子,在纽约离他居住处不远的中央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鸽子笼,他常常站在笼前痴痴相望而无法排遣乡愁浓郁,禁不住想起维所卡的洁白如雪的鸽子。无论是纽约中央公园的大鸽子笼,还是维所卡的鸽子,都是一幅色彩浓重、感人至深的画面。弥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实在是一种动人的情怀,实在让人感动。
有这样炽烈情怀,我们就不难想像,在美国的聘期刚一结束,哪怕美国方面多么希望挽留他继续聘任,德沃夏克还是谢绝了。虽然留在纽约要比在布拉格当教授高出25倍的年薪,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带着妻儿老小,立刻启程回国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从襄阳下洛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这样讲过:"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正如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一样。"
他还这样讲过:"一个优美的主题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要抓住这个优美的主题加以发展,而把它写成一部伟大的作品,这才是最艰巨的工作,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这两段话是理解和认识德沃夏克的两把钥匙。听了这两段话,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在美国能写出《自新大陆》那样动人的作品,尤其是第二乐章,那种对祖国对故乡的刻骨铭心的感情,流淌的是那样质朴深厚,荡气回肠,让人听了直想落泪,那是一种深深渗透进灵魂里的旋律。同时,我们也就明白了,所有的艺术作品,为什么都有伟大和渺小之分,而优美并不是伟大,像甜面酱一样腻人的甜美乃至优美是容易的,甜美是到处长满的青草,优美是开放遍野的鲜花,而伟大却只是少数的参天大树。民族、祖国、家乡,
美好而崇高的艺术可以超越它们,却永远无法离开它们;艺术家的声名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很高、艺术家自己也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很远,但作品的灵魂和韵律却是总要落在这片土地卜。
我对德沃夏克充满敬仰之情。以一个国土那样窄小、民族那样弱小的音乐家的身份,他用他自己的音乐让全世界认识了自己的国家,这是多么的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