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欣赏十五讲 第十一讲德彪西和拉威尔(上)
面对19世纪末瓦格纳和他的追随者布鲁克纳、马勒,以及他们的对立派勃拉姆斯等人所共同创造的音乐不可一世的辉煌,特别是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震响在整个欧洲交响乐的溢彩流光,敢于不屑一顾的,在那个时代大概只有德彪西。德彪西曾经这样口出狂言道:"贝多芬之后的交响曲,未免都是多此一举。"他同时发出这样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激昂号召:"要把古老的音乐之堡烧毁。"
德彪西(A.C.Debussy,1860-1918)比布鲁克纳小38岁,却只比马勒小两岁。在音乐的断代史上,他和他们却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两代人。
我们知道,随着19世纪后半叶瓦格纳和勃拉姆斯这样日耳曼式音乐的崛起,原来依仗着歌剧的地位而形成的音乐中心的法国,已经再一次风光不在,而将中心的位置拱手交给了维也纳。当德彪西开始创作音乐的时候,一下子如同伊索寓言里的狼和小羊,自己只是一只小羊处于河的下游下风头的位置,心里知道如果就这样下去,他永远只能是喝人家喝过的水。要想改变这种局面,要不就赶走些已经庞大的狼,自己去站在上游;要不就彻底把水搅浑,大家喝一样的水;要不就自己去开创一条新河,主宰两岸的风光。不管怎样做,德彪西都是那个时代的造反派。
一部音乐史,就是这样后人不断向前人、无名者向权威反叛与挑战的历史。
德彪西打着"印象派"大旗,从已经被冷落的法国向古老的音乐之堡杀来了。在这样行进的路上,德彪西对挡在路上反对者极端而直截了当地宣告:"对我来说,传统是不存在的,或者,它只是一个时代的代表,它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完美和有价值。过去的尘土是不那么受人尊重的!"
我们现在都把德彪西当作印象派音乐的开山鼻祖。我们知道印象一词最早来自法国画家莫奈的《日出印象》,当初说这个词时明显带有嘲讽的意思,如今这个词已经成为艺术特有的一派的名称,成为高雅的代名词,标签一样随意插在任何地方。最初德彪西的音乐确实得益于印象派绘画,虽然德彪西一生并未和莫奈见过面,艺术的气质与心境的相似,使得他们的艺术风格不谋而合,距离再远心是近的。画家塞尚曾经将他们两人做过这样非常地道的对比,他说:"莫奈的艺术已经成为一种对光感的准确说明,这就是说,他除了视觉别无其他。"同样,"对德彪西来说,他也有同样高度的敏感,因此,他除了听觉别无其他"。德彪西最初音乐的成功,还得益于法国象征派的诗歌,那时,德彪西和马拉美、魏尔伦、兰坡等诗人密切接触(正是由于这样密切的接触,他的钢琴老师福洛维尔夫人的女儿就嫁给了魏尔伦),他所交往的这些诗人朋友远比作曲家的朋友多,他受到他们深刻的影响并直接将诗歌的韵律与意境融合在他的音乐里面,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德彪西是一个胸怀远大抱负的人,却和那时的印象派的画家和象征派的颓废诗人一样,都并不那么走运。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之后,他和许多年轻的艺术家一样,开始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乱撞,先跑到俄罗斯梅克夫人那里当了两年钢琴老师(还爱上了梅克夫人14岁的女儿,特意向人家求婚);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博得了罗马大奖,又跑到罗马两年,毕业之际写出的《春》等作品,并未获得赏识,一气之下,提前回国。落魄回国之后,无家可归流浪狗一样在巴黎四处流窜。我猜想,那几年,德彪西一定就像我们现在住在北京海淀郊区农村人家中所谓艺术村里那些流浪的艺术家一样,在生存与艺术之间挣扎,只不过,那时居无定所的德彪西他们,并不大愿意住在乡下,而常常聚会在普塞饭店、黑猫咖啡馆和马拉美的"星期二"沙龙里罢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生活的艰难、地位的卑贱,只能让他们更加激进,坚定了他们和那些高高在上者和尘埋网封的落伍者决裂的决心。想像着德彪西那个时候居无定所却整天泡在普塞饭店、黑猫咖啡馆和星期二沙龙的情景,没有工作以教授钢琴和撰写音乐评论为生,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却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想骂谁就骂谁,想爱谁就爱谁(德彪西泛滥的爱情一直备受人们的指责),想写什么曲子就写什么曲子,他所树的敌人大概和他所创作的音乐一般的多。我们可以说在法国他过得不富裕,过得却也潇洒。我们也可以说德彪西狂妄,他颇为自负地不止一次地表示了对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师的批评,而不再如学生一样对他们毕恭毕敬。他说贝多芬的音乐只是黑加白的配方;莫扎特只是可以偶尔一听的古董;他说勃拉姆斯太陈旧,毫无新意;说柴科夫斯基的伤感太幼稚浅薄;而在他前面曾经辉煌一世的瓦格纳,他认为不过是多色油灰的均匀涂抹,嘲讽他的音乐"犹如披着沉重的铁甲迈着一摇一摆的鹅步";而在他之后的理查?施特劳斯,他则认为是逼真自然主义的庸俗模仿;比他年长几岁的格里格,他更是不屑一顾地讥讽格里格的音乐纤弱不过是"塞进雪花粉红色的甜品"......他口出狂言,雨打芭蕉般几乎横扫一大片,惟我独尊地颠覆着以往的一切,雄心勃勃地企图创造出音乐新的形式,来让他们看看,让世界为之一惊。
这一天的到来,在我看来是1894年12月22日在巴黎阿尔古纪念堂,首次演出他根据马拉美的同名诗谱写的管弦乐前奏曲《牧神的午后》为标志。尽管这一天稍稍晚了一些,德彪西已经33岁,毕竟成功向他走来,一向为权威和名流瞩目的巴黎,将高傲的头终于垂向了他。尽管在这场音乐会上有圣桑和弗兰克等当时远比德彪西有名的音乐家的作品,但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不得不把当场重
演一遍的荣誉给了《牧神的午后》。热烈欢迎的场面,令德彪西自己不敢相信。
《牧神的午后》确实好听,是那种有异质的好听,就好像我们说一个女人漂亮,不是如张爱玲笔下或王家卫摄影镜头里穿上旗袍的东方女人那种司空见惯了的好看,而是晒上了地中海的阳光肤色、披戴着法兰西葡萄园清香的女人的好看,是卡特琳娜'德诺芙、苏菲?玛索或朱丽叶?比诺什那种纯正法国不同凡响的惊鸿一瞥的动人。
。 仅仅说它好听,未免太肤浅,但它确实是好听。对于音乐,文字常常这样暴露出无法描述的尴尬,就如同一个傻小子面对一位绝代美人只会笨讷地说太漂亮一个俗词一样。对于我们中国人,永远无法弄明白《牧神的午后》中所说的半人半羊的牧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它所迷惑的女妖又和我们聊斋里的狐狸精有什么区别,更会让我们莫衷一是。但我们会听得懂那种迷离的梦幻,那种诱惑的扑朔,是和现实与写实的世界不一样的,是和我们曾经声嘶力竭的与背负沉重思想的音乐不一样的。特别是乐曲一开始时那长笛悠然而凄美的从天而落,飞珠跳玉般溅起木管和法国圆号的幽深莫测,还有那竖琴的几分清凉的弹拨,以及后来弦乐的加入那种委婉飘忽和柔肠寸断,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了一艘别样的游船招呼你上了去,风帆飘动,双桨划起,立刻眼前的风光迥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好的音乐,有着永恒的魅力,时间不会在它身上落满尘埃,而只会帮它镀上金灿灿的光泽。对于已经通行了一个世纪的浪漫派音乐而言,《牧神的午后》是两个时代的分水岭,是新时代的启蒙。听完《牧神的午后》,我们会发现,历史其实也可以用声音来分割,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不同的声音。
对于《牧神的午后》的出现在音乐史上的重要意义,法国当代着名作曲家皮埃尔?布列兹(P.Boulez,1925一)曾经有过这样的
评价,我认为他说的最言简意赅:"正像现代诗歌无疑扎根于波特莱尔的一些诗歌,现代音乐是被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唤醒的。"
英国学者保罗?霍尔姆斯写的《德彪西传》一书里印有当年马奈为《牧神的午后》画的插图,是用铅笔画的单线条的素描,水边的草丛中三个裸体的女妖在梳洗打扮。说老实话,画的不怎么样,太实,太草率,和德彪西的音乐所给我们的感受相去甚远。看来,在音乐面前,不仅文字,连同绘画一样无能为力。
马拉美在听完这首《牧神的午后》送给德彪西一本自己的诗集《牧神的午后》上随手写下几行诗:
倘若牧笛演奏优美
森林的精灵之气将会
听闻德彪西为它注入的所有的光线
这几句诗能够阐释《牧神的午后》无尽的美妙吗?德彪西的音乐远胜过了诗人本人的诗。
据德彪西自己说,马拉美第一次听完他在钢琴上弹完《牧神的午后》,身披着那件苏格兰方格呢子披肩来回走了好几圈,然后激动地对德彪西说:"我从来没有料到像这样东西,这音乐把我诗中的感情撷取出来,赋予它一种比色彩更热情的背景。"英国音乐评论家兼音乐家David.Cox撰写的关于德彪西音乐的书中,记述了首演《牧神的午后》仅仅28岁的年轻指挥家多雷,在德彪西的寓所听德彪西在钢琴上演奏完这首曲子后的感觉,对德彪西也极尽赞美之意。他说:"他是凭什么样的天赋,能以完美的平衡在钢琴键盘上再现管弦乐的色彩,甚至使乐器表现出色调微差?完美的诠释似乎就在于它那微妙和深刻的敏感。"但这样的诠释能够道尽德彪西这支乐曲的神奇与美妙吗?
还是不要相信其他人对德彪西的解释吧,听音乐,就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彪西厌恶了瓦格纳式的膨胀而毫无节制的史诗大制作,也厌恶了浪漫派卿卿我我式的扇面小格局,他像绘画可以不讲透视等一切规范一样,不讲究音乐中以前曾经有过的结构等一切逻辑因素。他把声音变成缕缕轻丝一样,在风的微微吹拂中婆娑摇曳,在织就的绸缎中如描如画;和声也不是为了规矩中的数学排列,而是为印象里瞬间的感觉和心目中色彩的变化,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故意打翻了手中的调色盘,把那纷繁的颜色一股脑地都泼洒在画布内外,自己站在一旁不动声色,静静地望着太阳眯起了眼睛。
我是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崭新而奇特的音乐语言,能够把一种画与诗、感官和感情如此水乳交融的结合起来。也许是我见识浅陋,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长笛,德彪西似乎特别喜爱木管和竖琴(可以再听他专门为长笛作的独奏曲《潘笛》和为长笛、中提琴和竖琴作的奏鸣曲),他能够把长笛和竖琴的个性和天性发挥得那样新颖别致。它使我想起我们的竹笛,同样是木管乐器,我们的竹笛能够演奏出这样魔幻般的效果吗?
这样的音乐让我耳目一新,这样的音乐不要说和听惯的样板戏、赞歌、颂歌、语录歌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和我们原来听过那种流行最广的写实音乐,以及那个激奋高亢的时代最为热衷的贝多芬的音乐,也是大相径庭的。